第5頁

2023-09-20 03:09:49 作者: 小格
    井瑤只得點頭,隨即挪開目光。她在這時見到宣承,對方正往這邊看,穿過一眾交談甚歡的大人,他們互相打量,在彼此交錯的眨眼動作中交換著第一印象。然後他走到她面前,被身後慈眉善目的老人揉著頭髮,「瑤瑤是吧?這是大哥,宣承。」

    在大舅的指引下,井瑤叫一聲「奶奶」,老人便笑著點頭,用另一手摸她剛剛被編好的麻花辮。

    宣承比她高一頭,背深藍色書包穿藍白相間的校服,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和他父親一樣不苟言笑。他們沒有坐在一起,圓桌被禮節分開區域,井瑤挨著井鷗,同大舅舅媽被劃分在嫁人方;宣承緊挨宣前進,對面區域是娶人方。服務員時不時進來上菜,大人們觥籌交錯頻頻舉杯賀喜,煙味混雜著白酒香,重組家庭的嫁娶儀式圓滿完成。所有人里,井瑤最喜歡奶奶,不只因為她一直笑一直轉動玻璃圓盤示意自己夾菜,更因為只有面對這個老太太,她可以和宣承一樣叫「奶奶」,仿佛自己原本就屬於這個家。

    那餐飯吃到井瑤幾乎入睡。大人們總有很多場面話要說,一個接一個,仿佛自己少說一句感情就比別人薄弱一分。

    她是被母親喚醒的,昏沉沉從飯店出來,目送大舅開總經理的小車載著舅媽離去。

    幸而那時酒駕查得不嚴,長兄給妹妹提氣的尊嚴與榮光得以完整收場。

    井瑤與新家人們原路返回。她吃得太飽,車內若有若無的汽油味時刻觸發著暈車感受。手撫上車窗搖把,她告訴自己萬不得已就發力,弄壞窗戶總歸比吐車裡來得輕。就在這時,她察覺到一股疊加的力量,一隻不大的手握住她的,用力搖下車窗。

    她聽到宣承的聲音,「爸,這窗戶怎麼一直這麼緊。」

    身旁的小小男子漢沒有看她,仿佛只在討論一件客觀事實。

    宣前進目視前方開車,不在意的語調,「用點勁唄。」

    宣承不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他一直是這麼被教育的,遇到困難就努力擺脫困難,沒什麼過不去。他不懂為什麼井瑤臉色煞白卻一聲不吭,當然他也不會問——奶奶早就囑咐過,家裡會來一個小妹妹,你是大哥要多照顧。

    他長井瑤五歲,明白母親過世不會再回來,也知道父親再娶是應該被祝福的喜事。宣承說不出對井鷗喜愛或厭惡,畢竟今天也才第二次見面。非要形容的話——他用餘光瞄著井瑤,將對方感謝與崇拜的眼神悉數收下——井瑤的出現或多或少增添了他對井鷗的好感:這個小屁孩讓他有了做大哥的成就感。

    第二年井鷗生下一個小女孩,取名宣諾。

    宣承的「承」字由錚錚男兒效忠祖國的傳承變為白頭共守至死不渝的承諾。

    宣承,宣諾,他們才是一家人。

    「回來半年了,我也才知道。」電話里的宣諾明顯帶著埋怨,「要不是去奶奶那兒被我撞上,這孫子指不定啥時候告訴我。」

    系裡打辯論賽要求統一著裝,宣諾記得奶奶家有一套高三誓師大會時買的黑西服套裝,這才趁無課間隙回去取一趟。宣承的出現全然在意料之外,他出國太久,以至於視頻里的人從畫面里走出來宣諾那聲「哥」叫出了哭腔。她確實哭了,又驚又喜,而後轉變為對他回來許久卻沒有告知的委屈。宣承的解釋是想先落腳,怕家裡人擔心。理由充足,合情合理,但宣諾無法認同。她說我們是你最親的人啊,哥你可真能忍。

    他們沒有聊太多。辯論打到白熱化階段,贏了就有機會代表學校參加高校賽,隊友在群里你一言我一語貢獻論點論據,一會兒沒看十幾條@她的消息。宣諾著急走,臨走前將最重要的事項告知,「媽要結婚了。」

    「是麼?」宣承似笑非笑,「那我得去看看。」

    表情和語調讓宣諾稍有不適,儘管她並不知道原因,但大哥與母親的隔閡由來已久——宣承厭惡井鷗。

    隊友電話將她叫走,宣諾只得將剩下的話咽進肚裡。

    井瑤在電話這頭張張嘴,問題太多以至於一時找不到突破口。

    宣諾是急性子,此時淨惦記周六的局,繼續說道,「姐,晚上你來奶奶這兒一趟吧,我勸不住他。」

    「我有課。」井瑤脫口而出。完全可以請其他老師帶一節,但她不想推。歸根結底,她有點怕宣承。

    那頭小姑娘嘆氣,「那我再勸勸吧。」

    腹背受敵,夾心餅乾宣諾並不好做。

    托沖班下周會正式開課,模式是十人小班,資料顯示學生們底子都過得去,井瑤反倒要多花些功夫去做教學大綱。基礎差的孩子從零開始,手把手灌輸方法成效最明顯;本就優秀的只需提點仔細,著重對語感和自信心塑造;偏是這中遊學生不好辦,已經成型的習慣不好徹頭徹尾否定,說不努力不上進也實屬冤枉人,老師要做的就是找瓶頸點,打通了突破了成績也就上去了。

    經驗是井鷗傳授的。一輩子跟青春期孩子打交道,她這個媽還是有兩把刷子。

    幹完一攤事已快到晚課時間,井瑤拿起保溫杯和課件資料趕往教室。走廊里,前台小妹領個人擋住去路,「井老師,你有客人。」

    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宣承勾勾嘴角,「井瑤。」

    他一點沒變。長年累月摔打出的健碩身板,肩膀很寬,姿態挺拔。寸頭休得板板正正,眼尾一道肉眼可見的傷疤——某次訓練留下的永久痕跡。眼神一如既往堅定,仿佛對所有事都問心無愧。他用戲謔的口吻說話,眼角就會輕微彎起,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就像此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