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頁
2023-09-20 02:25:35 作者: 初禾/初小禾
沈戟握著手機,短暫猶豫,在柏玉面前接起來。
柏玉繼續包著餛飩,沒有刻意去聽。沈戟側對著他,語氣平靜,是孩子在父母面前慣有的報喜不報憂。吳馨是個溫婉的女人,但此時從手機里漏出的聲音卻焦急不安,是一位母親在孩子受到傷害時本能的擔憂與憤慨。
「別人怎麼說,你都別往心裡去,小戟,我們了解你,你是好孩子……有需要我們做的嗎?爸爸在旁邊,你要不要跟他說……你委屈了就回來,工作不重要,做不做都沒關係……」
一道男聲插過來,「你別亂出主意,那是他的事業,我來跟他說……小戟……」
柏玉繃著的弦緩緩放鬆,賀楓曳說得沒錯,沈戟越過了十歲那道坎之後,是在愛與關懷下長大的,養父母給與他的是一個既感性也理性的避風港。
「我知道,工作我也會協調好。」安撫完吳馨,沈戟正與沈泉隨說話,那邊問需不需要家族企業出面,他連忙道:「不用,太多發聲會適得其反,我能夠處理好。」
柏玉笑了笑,原來沈老師並沒有完全懵怔,心裡還是有一條明確的思路。他不免好奇,是不是因為有了他這個可以依賴的人,沈戟才不再強撐著?
或許再堅強的人,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一個可以放心墊墊下巴的肩膀。
吳馨和沈泉隨又嘮叨了一會兒,直到餛飩已經起鍋。
「沈老師,吃飯了。」
沈戟解釋自己在朋友家中,掛掉電話跟柏玉一起回到客廳。
餛飩小小一個,皮薄,沈戟先是一口一個,後來一口兩個。熱氣蒸騰在睫毛上,凝結而成的水珠將睫毛染得越發黑亮。
夜已深,而這註定是個不眠之夜。夏天的風從陽台吹進來,沈戟洗過澡,穿著柏玉的條紋分體睡衣,身上清涼,腳上卻踩著不合時令的毛絨拖鞋。他嫌熱,腳退出來,踩在鞋上。
「我原來叫瀋吉,我哥叫沈祥,我們合起來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沈戟喝著柏玉調的「雞尾酒」,開始講貧苦潦倒的童年。
他對早逝的母親沒有什麼印象了,但對貧窮的記憶卻刻骨銘心。沈自強沒念過一天書,沒有田地,靠采山貨賣錢補貼借用,性格內向軟弱,向來爭搶不過其他男人。
每年都有救濟款撥下來,卻沒有一分錢會分到沈家頭上。沈家揭不開鍋,沈祥會去偷包子饅頭給年幼的他,好幾次被逮住,有一回被打斷了一條胳膊。
當年他還不辨善惡,只知道哥哥疼自己。八歲那年,山里發了幾次洪水,山貨采不到了,父子三人頓頓喝米湯。沈祥問沈自強,「我聽王鋒說,馬上要下來一筆救濟款,這回能輪到咱家嗎?」
沈自強只是嘆氣。
不久,救濟款果然下來了,沈自強還是沒能領到。幾天後,沈祥緊張地抱著幾乎餓暈的他說:「我們馬上就有錢了!」
他虛弱地笑,「要吃飯飯,要吃肉肉!」
然而他等來的,卻是同村三戶滅門慘案。八歲的小孩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被村民們關起來,人們高喊著「殺人償命、父債子償」,將他吊在高高的屋樑上抽打、潑水。鎮裡的幹部趕來時,他已經沒了大半條命。
往後的兩年,他漸漸明白自己的至親犯了何等重大的罪,而他是殺人犯的小孩。案件塵埃落定之後,他被送回浮水村,警察、幹部向村民千叮萬囑,說不能對無辜者動用私刑,但他們一走,等待他的仍舊是地獄。
唯一保護他的是一隻白色的流浪狗,他叫它小白,但後來小白也被村民打來吃了。
十歲,他的困境終於被鎮幹部重視起來,他們把他接到鎮裡,想為他找一個遠離浮水村的新家庭。
他最終被吳馨和沈泉隨接走。沈泉隨將一本厚厚的字典擺在他面前,問他願不願意給自己改一個名字。
他翻了很多天,纖細的手指指著「戟」,膽怯地問:「我可以改這個字嗎?」
沈泉隨說:「金戈戰戟。為什麼選這個字?」
「我想勇敢一點,強大一點。」稚嫩的童音帶著顫抖,「戟和吉同音,我不能把音也改掉,因為我要記得爸爸和哥哥犯的錯。」
沈泉隨和吳馨擔憂地對視一眼,「為什麼一定要記得?」
「他們錯了,我不能犯一樣的錯。等我長大了,我要幫助和我一樣的小孩。」
柏玉忽然明白為什麼在芳杭村,沈戟帶著滿滿一車禮物,卻非要孩子們排隊挨個領取,隊沒有排好,就一件禮物也不給。
原來沈戟切身體會過規則的重要,如果沒有一個制定並堅守規則的人,一切慈善行為都不一定能夠幫到需要的人。
沈戟站起來,晃了一下,手裡還拿著酒杯,「柏先生,謝謝你聽我說這些。我不好,但是我一直在努力變好。你……你不要討厭我。」
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帶著忐忑和害怕。柏玉心中酸楚,童年的烙印仍舊像一副生鏽而沉重的鐐銬,束縛著沈戟。他拼命從泥潭裡爬起來,卻沒有解開鐐銬。他是自願的,就像他改名卻不改音一樣,他要讓自己記得。
可記得就會自卑,他的責任與自卑同在。他不得不用華麗到誇張的服飾裝扮自己,蹩腳地掩蓋那份自卑。
柏玉原本想說放下吧,錯的不是你。可話到嘴邊,終是咽了回去。
他有什麼資格讓沈戟放下?也許鐐銬並不需要放下,自卑也不需要克服,有誰的一生是表里如一的光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