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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6:28:19 作者: 春日負暄
陸少微說:「狄人來勢洶洶,早已不復當年在關外放牧時候的樣子了。只要打下魏州,攻下京城就猶如探囊取物。國家如果敗亡,你娘就是階下囚了。」
顏澄知道做「階下囚」是怎樣的滋味。陸少微講的這些,他並非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危難在前但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已經感受過了,切膚之痛他也痛過了。
他茫然道:「我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顏澄頹然地立著,肩也塌了,猶如喪家之犬。陸少微有些不忍心,她其實並不關心顏澄的娘,也不關心所謂的國運,她要去魏州看看,看的不是魏州,看的是天下。她想將顏澄綁上她的戰車,這個寨子裡人不算很多,但若指揮得當,也是一支勁旅,從無到有,從有到多,一切皆無不可。
又或許,在她心底深處,她還想要有一個完全信任的同伴。
她本以為,權力可以催發他的野心,但是失敗了。無論是手底下有多少人也好,顏澄也從沒想過要利用他們達到什麼目的,他是蜜罐子裡泡著長大、予取予求的富貴閒人,即便落魄了,也不改他優厚寬容別人的心。
但陸少微可不是,她出生便是砧板上待宰的肉,她是師傅從別人刀下救下來的。不想為魚肉就要做刀俎,想要成英雄,就要有亂世。既然權力無法催發他的野心,那愧疚與悔恨足以讓他跟上自己的腳步。
陸少微循循善誘道:「那秦寒州是紫荊關的副將,跟著他,身份很容易就能說得通。謝燕鴻善兵法謀略,長寧以一當百,更別說你我了。手底下還有些人,只要花些心思,什麼事情做不成?」
兩族紛爭,千軍萬馬,在陸少微的口中好似一個遊戲,她是賭徒,兜中一個子兒都沒有的時候,都敢下場,如今多少有些賭資了,她正摩拳擦掌要大殺四方。
見還差一點火候,陸少微想了想,嘆道:「我離開魏州時,廟祝讓我記得回去過年。除了師傅,老廟祝是對我最好的人。如今狄人兵臨魏州,也不知他怎樣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整個魏州城都要不保了,更別說魏州城外一座破廟。
顏澄見陸少微神色黯然,心裡一揪一揪地疼,百感交集,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為何而難受了。
陸少微還想擠出兩滴眼淚來,估計效果會更好,但擠了半天也擠不出來,只好垂著頭,裝作一副失落到了極點的樣子,幽幽長嘆一口氣,一口氣拐了三個彎,百轉千回說不出。最後,她小聲說道:「你如果出關,務必處處小心,別傻乎乎的......」
不等她說完,顏澄便截住了話,說道:「我和你一起去魏州。」
陸少微心裡一輕,好歹繃住了臉,沒讓自己露出笑意來,她原本還想說些什麼,抬頭撞入顏澄的眼睛裡,好似墜入深潭,話就又都堵在喉嚨里了。
陸少微說:「你......」
顏澄垂下眼,沉聲說道:「幾時啟程?我去打點一下行囊。」
入夜,謝燕鴻一直睡得不安穩。睡睡醒醒,仿佛有人拿著大錘子敲他的腦袋,讓他不得安眠。他緊緊地挨著長寧,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長寧覺輕,也醒了,閉著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謝燕鴻睜大眼,望著帳頂,冷不丁問道:「你說......痛嗎......」
長寧聽不清,問了句:「什麼?」
謝燕鴻顫抖著聲音問道:「死的時候。」
長寧一下子清醒過來,睜開眼,他的眼睛在夜裡是亮的,望著謝燕鴻。謝燕鴻坐起來,按著起伏不定的胸膛,說道:「我夢見了爹和娘,還有......還有哥哥嫂嫂。他們是斬首而死,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痛。」長寧說道。
他想到了他的母親,懸樑自盡,屍首被抱下來時,下巴脖子上全是血,那都是她瀕死痛苦時抓撓出來的,纖纖十指上也都是紅彤彤一片,指甲全部折了。那應該是很痛的吧,一旦回憶起來了,一切就都在記憶中纖毫畢現,難以忘記。
謝燕鴻看他,手摸上他的額角,問道:「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你的父母......」
長寧點點頭,說:「都想起來了。」
謝燕鴻等了等,見他並未往下說,也不欲追問。對於長寧的身世,他心中早已有了模糊的猜測,但他不欲刨根問底,無論長寧是誰,長寧都只是長寧。
「小時候的事也想起來了。」長寧說道。
謝燕鴻忙問:「比如?」
長寧臉上有了笑意,他煞有介事地伸了個懶腰,雙手疊在腦後,望著帳頂,慢悠悠地說道:「有人半夜尿床,還要嫁禍到貓兒身上......」
謝燕鴻聽著聽著回過味兒來,漲紅了臉撲上去捂長寧的嘴。
他那時候已經不是常常尿床的年紀了,但夜宵廚房燉了銀耳雪梨羹,放足了冰糖,甜滋滋的,他一連吃了兩碗,還是他娘喊停了他才停。夜裡睡得沉,夢裡一直在找茅房解手,找來找去總算找著了,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醒來才發現被褥濕了。
因著丟人,他偷偷地從窗戶爬出去,在院子裡碰上了他娘養的藍眼睛白貓,小小人兒將貓兒摟起來,重新翻窗進去,將貓兒哄著趴在自己床上,待早晨有人來叫他起床了,便說是貓兒尿的。
後來,謝燕鴻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王氏那時候身子還不像後來弱,拿著藤條,頗有當年立馬揚鞭的氣勢,打得謝燕鴻屁股開花。不為他尿床,就為他明明做錯事卻不敢當,撒謊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