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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6:28:19 作者: 春日負暄
沒等謝燕鴻說完,恆珈的臉霎時變了,烏雲密布,冷冷地問道:「是誰在背後這樣叫我?」
謝燕鴻找了找,指給他看。
當天晚上,被謝燕鴻指到的那兩個人,半夜在睡夢中被劃了喉嚨,等被人發現的時候,血都已經流幹了。狄人雖然野蠻,但軍紀嚴明,私下不許拔刀械鬥,但恆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懷疑他,只是沒有依據。
謝燕鴻問:「那個稱呼到底是什麼意思?」
恆珈靠在囚車邊,幽幽說道:「換成你們漢話,那就是『婊子養的』。生我的人是個漢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擠,與謝燕鴻的猜想差不離。
從那天開始,謝燕鴻再也沒有聽到有人私下裡用那個蔑稱來稱呼恆珈了,也再也沒有狄兵敢往謝燕鴻的囚車裡吐口水和小解,因為這樣做的那兩個人被恆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謝燕鴻熟讀史書,外族入侵,定要以最凌厲的手段,鎮壓所有反對的聲音,讓被侵略的種族,從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見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讓他感到膽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沒費什麼勁。
這些邊境小城,游離於大梁朝的嚴格管控之外已經太久了。朔州守軍潰不成軍,通判頭顱懸掛示眾之後,朔州基本就沒有反抗的力量了。
謝燕鴻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怒。
恆珈被任命為狄軍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軍甚嚴,朔州城中並未出現欺壓婦女的情況,謝燕鴻猜想,這與他的身世有關。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終究是狄人的地盤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搶占民房之類的事情,屢見不鮮。
但這一些,謝燕鴻一開始並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後,他就大病了一場。
走沙漠,坐囚車,這一路積壓的恐懼和苦難,一下子倒卷著向他襲來,病來如山倒。他發起了高熱,說起了胡話,在噩夢中喊爹娘,還喊長寧的名字。偶爾好些的時候,能做些好夢,夢見春天來了,他與顏澄一道,打馬到郊外的青城齋宮,踏青遊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幾天,醒來的時候,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手腳軟得像煮過了的麵條。
他一睜眼,就見到恆珈坐在他的床頭,顏色渾濁的灰綠色眸子緊緊盯著他,好像在探究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你看什麼......」謝燕鴻有氣無力地問道。
恆珈說:「我還以為你會死。」
謝燕鴻嗤笑出聲:「讓你失望了。」
恆珈只笑一笑便揚長而去了。
沒有請大夫來,也沒有藥,謝燕鴻自己在床上躺著緩過勁兒來了,便好言好語請通判府里戰戰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廚房熬點兒清粥,這樣對付著幾天,總算是好過來了。但身子還是虛,稍一行動便渾身大汗,謝燕鴻只好日日折樹枝代劍,舞劍強身。
見他好了,恆珈又一言驚人:「你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
謝燕鴻一時語塞,又是氣又是無奈,差點兒一樹枝戳他臉上。謝燕鴻想了又想,反手將樹枝狠狠地戳在土裡,小聲說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取你的姓名。」
恆珈點點頭,說道:「你瞧,你都要殺我,我還不殺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腦子有病。
謝燕鴻懶得和他說了。
在朔州,謝燕鴻成了聾子瞎子,外頭的什麼事他都不知道。恆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寬鬆,商人往來熱鬧,但其實守衛森嚴,通判府尤其是,外緊內松。在府內,謝燕鴻可以任意走動,但想要出去,是萬萬不可能的。
謝燕鴻分外焦灼,一是為時局,二是為自己,但也無可奈何。
恆珈在府內宴請胡商,宴會的廳堂外也是守衛森嚴,謝燕鴻驚鴻一瞥後,整個晚上都在琢磨著怎麼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訴自己不可能是長寧,但又不想放棄任何一絲希望,那個身影實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現在他的夢裡,他不可能認錯。
但直到宴席散去,謝燕鴻都沒法靠近廳堂一步。
他只能隔著窗,望著遠處的廳堂樂聲止了,客人散去,燈漸次熄滅,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在庭院裡再次見到了那個羌女——丹木。
守衛已經散去,胡姬們卻仍舊在,證明宴席還會再開。謝燕鴻重新生出希望,他徑直到了庭院。
這會兒已經是後半夜了,再過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胡姬們被安排暫住在後院,正在嬉鬧著洗去艷麗的妝容,少了好幾個人,約是被胡商看上帶走了。守衛只守在出入的角門,謝燕鴻走過去,他們也不阻止。
胡姬見謝燕鴻走過來,紛紛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過來,趁守衛沒留意,將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參天的樹投下濃濃的陰翳,將她美麗的臉映得斑駁陸離。她記掛烏蘭,頻頻地問他烏蘭一家的境況。謝燕鴻便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丹木聽著聽著又哭了。
謝燕鴻手足無措,身上也沒有帕子什麼的,丹木毫不計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臉。
她聲音里還帶著濃濃的哭腔,說道:「佛祖保佑她,她運氣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還問起了長寧,謝燕鴻喜出望外,忙道:「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丹木說道,「我也在那一片住過,後面我們的馬兒不喜歡那裡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馭烈馬,一把長刀用得好,我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