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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6:28:19 作者: 春日負暄
緊接著,恆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串胡語,又快又急,謝燕鴻聽不懂,只見恆珈眼睛裡像會噴火似的,念念叨叨地拂袖而去。謝燕鴻往後癱坐在太師椅上,長舒一口氣,伸手捏了捏鼻樑,反思自己是不是過於衝動了,他不應該激怒斛律恆珈的。
一連幾日,恆珈都沒有出現在謝燕鴻面前,大約是忙著準備祭祀。
因著祭祀所需牲畜、器皿頗多,朔州城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狄商。商人們跟在軍隊後面挺進,嗅准一切商機,要將狄軍新打下的朔州、大同完全納入自己的商業版圖。通判府里也熱鬧,一下子來了好些胡姬,帶著一箱一箱的樂器,說是要設宴款待商人。
胡姬中也有不同面貌的,並不完全是狄女,估計是狄人搶掠而來的各部族女子,各個美艷動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謝燕鴻一眼便認出了其中有羌女,因為她戴著和烏蘭一模一樣的頭巾,上面有彎月形狀的白色貝殼,美不勝收。她的面容同樣美麗,也像烏蘭一樣,猶如半夜在月光下綻放的曇花,只是這花是被風刀霜劍摧殘過的——美雖美,卻淒艷。
入夜,正廳響起了飲宴的聲音,觥籌交錯,還有箜篌、胡笳的樂聲,箜篌柔美清澈,胡笳渾厚深沉,是胡人的思鄉之音。謝燕鴻憑窗細聽,只覺得滑稽可笑——狄人侵占別人的家園,在別族妻離子散的殘垣斷壁之上大奏思鄉之音,而他自己,明明就在自己的國土上,卻猶如身處異鄉,思鄉之情綿綿不絕。
忽然,他在一片樂聲中聽到了隱約的低泣,定睛看去,白天見過的那名羌女正坐在庭院中的一棵樹下,垂首啜泣,身子一顫一顫的,令人見之不忍。
「你怎麼了?」謝燕鴻用烏蘭教給他的蹩腳的羌人胡語問道。
那名羌女嚇了一跳,抬首四顧才看到他。她臉上還有淚痕,說出來的是一口流利的漢話:「你是誰?怎麼會說我們的話?你是漢人。」
謝燕鴻訕訕一笑,說道:「你認識烏蘭嗎?我和他們一家生活過一段時間......」
一聽到「烏蘭」,眼淚就從她眼睛裡面湧出來,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潔白的面龐往下流,匯聚在下巴上,又滴落在泥土裡。
「我們是好朋友,」她說,「自從她和家人離開草原後,我們再沒有見過,她還好嗎?」
謝燕鴻正要說話,她有些驚恐地回首看向宴會中的廳堂,好似驚弓的小鳥。她匆匆說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丹木』,是羌語中『雲朵』的意思......」
話音未落,她便轉頭跑回去了,她腳上也縛有鈴鐺,和烏蘭腳上的一樣,跑動時聲音清脆,此刻卻好像鐐銬。
順著她遠去的背影,謝燕鴻也看向燈火通明的廳堂,裡頭仿佛宴至正酣,大家紛紛起身敬酒。胡姬翩躚舞動的影子被燭燈投到牆上,旖旎動人。
隔得不近,謝燕鴻之能依稀看見客人們的輪廓,其中一人十分高大挺拔,與其餘大腹便便的胡商不同,鶴立雞群。
謝燕鴻心中猛地一跳,他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長寧!
作者有話說:
打工好忙!存稿快沒了!哭哭!
第五十八章 囚犯
謝燕鴻方落到狄人手上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當其時,斛律恆珈與斛律真上頭還有一位異母長兄,驍勇善戰,就是由他來接管逼問謝燕鴻。謝燕鴻是隨軍坐在囚車裡的,腦海里閃過了無數古往今來的各種嚴苛刑罰,心裡有些害怕,但也沒那麼怕。
說到底,他也不知道多少邊關兵力布防,說也說不出什麼要緊的。再一個,從庫結沙走出來後,他仿佛變得更加無畏了。
死亡曾經橫在他的面前,如一個不可反抗的龐然大物。他意外地逃脫了死亡的掌控,遠遠地將它甩在後面,它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了。這時候,別的什麼,都不如曾經近在咫尺的死亡可怕。
在囚車裡,恆珈還偷偷給過他一些食水,勸他乖乖聽話,免得吃苦。謝燕鴻都做好了受苦的準備,沒想到,比折磨先來的,是一場政變。
狄人野蠻,弒父弒兄,奪其兵,妻其妻,奴其子,這類事情層出不窮,也見怪不怪。斛律恆珈的長兄,年近不惑,眼見著等不到壯年的狄王去世,便動了歪心思。
內鬥當晚,犬吠馬嘶,謝燕鴻見沒有機會趁亂逃走,便動也不敢動,生怕被誤傷。等到天將亮時,斛律真將長兄的頭削下來,剩下的身體被獒犬啃食得七零八落,頭顱被戳在長矛上,高高豎起,以警戒其餘人的不臣之心。謝燕鴻本以為內鬥會削弱狄人東侵之勢,誰知狄人驍勇無畏,刀開光見血後,勢頭更猛,迅速拿下了朔州。
謝燕鴻這個囚徒,按理說由斛律真「繼承」,但斛律真陷入了興奮當中,一路高歌猛進,只為了在長兄死後,拔得頭籌。
三個兒子去了一個,斛律恆珈也水漲船高。
但是,即便謝燕鴻不懂得狄人所說的胡語,也能看出,恆珈在他的族人當中,地位尷尬。加上他胡漢混雜的血統,還有之前曾為俘虜的經歷,謝燕鴻輕而易舉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謝燕鴻問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稱呼是什麼意思?」
恆珈問:「什麼稱呼?」
謝燕鴻努力地想了想,艱難地將發音學給他聽:「好像是......撐黎?還是撐雷?我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