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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6:28:19 作者: 春日負暄
    磨了這些日,她也木了,與丈夫兒子商量著:「埋起頭做人吧,今時不同往日了。治罪謝家的詔書是皇兄早就寫好的,不管太子還是榮王,無論誰繼位,那都是一柄劍。詔書還有一道,是寫給咱們家的,榮王親自拿予我看的。」

    敬陽公主捂住臉,眼淚早就哭幹了。

    承平伯顏厚氣得臉都青了,猛地拍案而起,將紅木小几都拍裂了一角。他恨道:「昏君!昏君!竟對功臣趕盡殺絕!」

    他是從謝韜身邊的百夫長做起的,一路出生入死,與謝韜不是兄弟勝似兄弟。謝韜勸他韜光養晦,他也聽了,生死廝殺盡都留在昨日,安安心心地當個以懼內出名的伯爺。

    敬陽公主連忙去捂他的嘴,哀哀道:「小心!隔牆有耳!」  那一道寫給顏家的降罪詔書,自然是避開了她,只是,要殺她的丈夫兒子,與直接殺了她又有何異。榮王拿給她看,就是還想顏家活,想讓顏家與孫家一般,當老臣中的表率,帶頭稱頌新帝。

    顏澄整個人都木了,茫然地站起來,卻不知他能幹嘛。

    他從未這麼後悔過,他覺得自己過往二十年都虛度了。那些快活日子都不過是水月鏡花,拂開滿目錦繡,底下儘是這些蠅營狗苟,而他什麼都做不了。接下來幾日,顏澄閉門不出,他想要去獄中看望謝韜一家,被母親攔住了。孫曄庭上門要見他,他大罵著讓他滾。

    先帝停靈半月之後,新帝登基在即,廢太子——也就是濟王即將啟程前往徐州時,坐不住的人終於拼死一搏了。

    負責挑頭的是濟王曾經的恩師,同平章事廖遠之,廢太子黨羽廢的廢貶的貶,就剩他一人,還留在宰執位置上。顏澄原本還不知道,知道他見父親將塵封已久的寶劍重新磨亮,劍一出鞘,鋒芒猶勝往日。

    經了這麼多事,顏澄也不似往日莽撞了,他問父親:「可有把握?若不成,可有後招?其他人俱都不行了,榮王怎麼只留廖遠之一個人?就在這兒等著呢。」

    他問了這麼多,顏厚也答不出什麼,手握寶劍,頹然而坐。

    「兒,」顏厚說道,「為父一不為榮華富貴,二不為封妻蔭子,只為心中的公道。為了謝兄,為了那些當初那些血濺沙場的兄弟。」

    公道?什麼又是公道呢?

    起事那日,顏厚領兵占了朱雀門,順著御街去往宮城,一如當年,他跟著先帝與謝韜,大破李朝軍隊,踩著斷壁殘垣攻占都城,那時意氣風發,此時破釜沉舟。只是終究沒有成功,廖遠之被誅殺於宮城內,顏厚被圍,敗得一敗塗地。

    顏澄當時是跟在父親身邊的,他雖在禁軍任職,但那時是他第一次殺人。敵人太多了,殺也殺不盡。

    敬陽公主要面聖,榮王不肯見她,她便在宣德門外跪足了三天,總算保下了他們父子性命,改為刺面發配。先是說要發往魏州,然後又說是更遠的朔州,顏厚沒撐到發配那日,便傷重不治身亡了。

    發配那日,顏澄蓬頭垢面,臉上已經刺上黑字。敬陽公主病重,臥床不起,無法送行,來送的人是孫曄庭。孫曄庭將兵卒支開,見顏澄手腳帶著鐐銬,行動不便,想要幫他梳理亂發,顏澄偏頭避開。

    他問:「是先帝與榮王一起,要廢太子是嗎?」

    孫曄庭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手頓住,沉默不語。

    「那先帝怎麼還會死呢?」顏澄喃喃道,「太子廢了,榮王不想當太子,要當皇帝是吧?」

    孫曄庭看了看不遠處的兵卒,皺著眉搖搖頭,說道:「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傾軋,他們就得陪他們唱這場大戲,家破人亡也要唱,尊嚴盡失也要唱。

    天意從來高難問!天意從來高難問!

    「不必送了,」顏澄說道,「祝你好運吧,小孫。」

    作者有話說:

    有點傷感的一章

    *參考《東京夢華錄》

    第四十二章 烏合之眾(副)

    「咕嚕嚕——」顏澄的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陸少微正聽得入神,如夢初醒。

    大約是顏澄在講述的過程中過於木然,難得竟勾起了陸少微的惻隱之心。他將手上剩下半塊香噴噴的烤餅往顏澄那邊遞。

    顏澄頭暈,面無表情地說道:「躺著吃會噎死的。」

    陸少微頓了頓,想把餅扔在他臉上,想了想還是算了,放下餅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洞壁,再把餅遞給他。

    顏澄感覺自己的頭比昨晚好一些了,但還是暈,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地啃那半塊餅。陸少微抱著腿坐在旁邊,想了想剛才顏澄說的事兒,又探頭去看了看他被亂發遮住的側臉,看那裡刺的字。

    「看什麼?」顏澄問。

    陸少微大大咧咧地說:「看你的臉。」

    顏澄輕笑一聲,乾脆將亂發撩起來,將那幾個突兀醜陋的刺字露出來。

    他長得一副養尊處優的好相貌,從前在京師時,意氣風發,眉目飛揚,打馬自街上過,哪一次懷中沒被拋幾朵花?如今突逢變故後,臉頰不復豐潤,輪廓冷硬,變得凌厲陰鷙起來,有殺氣。

    「迭配朔州」幾個黑字就這樣大模大樣地在他的臉頰上,昭示著他罪人的身份。

    臉上刺字很疼,但顏澄如今回憶起來,那疼也已經淡了,更深刻的是當時的屈辱感。那些字不像刺在他臉上,更像刺在他心裡。從那時開始,他再也不是宗室子弟,他甚至不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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