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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6:28:19 作者: 春日負暄
    那男子又問道:「我有一子,麒麟命格,先生看他如何?」

    夢中的小小長寧與鬚髮皆白的道人對上目光,他眸中自有星辰日月,清風白雲,道法自然。道人笑著,他的聲音清越,他腰間所綁的三清鈴在獵獵大風中泠泠作響。

    他對長寧說:「猶豫不定時,便讓他往......」

    風聲很大,將那道人的尾音吹散,聽不真切。

    轉眼間,道人消失不見了,觸目之處儘是一片素白,白幡好似雪白的波浪,在風中曳動,長階下跪滿了哀哭不止的人。

    有人排眾而出,伏闕上諫:「獨孤信領兵在外,居心叵測,請召回!」

    長寧目中所見,那個高大男子不復挺拔,形銷骨立,高踞寶座,勃然大怒:「爾等逼死皇后,還要將獨孤氏一族趕盡殺絕嗎?」

    底下人仿佛聽不見,依舊齊聲重複那句話:「獨孤信領兵在外,居心叵測,請召回!」

    高踞寶座的男子猛地站起來,失聲怒吼道:「國將不國,召回獨孤信,爾等何人可戰?」

    他頹然坐下,朝長寧招招手,夢中的長寧便朝他跑過去,撲入他懷中,手摸到他臉上,摸到他滿臉的熱淚。

    他哽咽嘆道:「是我害死了她。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若我不愛她,她便能好好活著......」

    夢中的長寧聽不懂,只覺得害怕,小小的身軀一直在顫抖。

    他抱住長寧,說道:「我兒莫怕,有我在呢。」

    緊接著,長階、寶座、白幡、眾人全都被淹沒在火海中,猙獰的火舌所燎之處,檐瓦掉落,廊柱轟然倒塌。門窗緊閉的大殿內暫時還未被波及,隱約可以聽見外面的慘叫哀嚎。

    那男子樣貌雖還年輕,鬢髮卻已斑白,他將長寧推開,顫聲說道:「快,你與阿公從密道離開......」

    另一人將長寧抱住,不知動了什麼機關,牆後現出一個黑洞洞的窟窿,不知通往何處。長寧手中還被塞入一個硬硬的四方盒子,用玄色錦緞包著,不知是何物。

    抱著長寧的那人年紀大些,沉聲道:「你......你和我們一塊兒走吧......」

    火勢漸旺,門窗扇格已經被燎著,撲面而來的熱度在夢裡也格外清晰,烤得人口乾舌燥。那男子背後是沖天的火光,他搖著頭說道:「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憂,國朝不繼,我又豈能偷生。阿懿因我而死,只盼您能護住我與阿懿唯一的血脈。」

    「阿懿的血脈即是我獨孤信的血脈。」獨孤信鄭重說道。

    夢中的長寧見到那男子蹲下身來,雙手捧住他的臉,說道:「麟兒,我與你母親給你取的小字是『長寧』,望你安寧喜樂,你不要忘了......」

    話音未落,被火燒著的藻井從上面墜落,轟然落下,長寧被猛地拽了一把,僥倖躲開,撲向密道,密道的石牆緩緩合上,他再次回望一眼,大殿裡已是火海一片。他的後背被火燒灼,即便在夢中也能感受到一陣鑽心的疼,這樣的疼,好像一直潛藏在他的記憶深處,在夢中捲土重來。

    他疼得喊叫出聲,懷中抱著的方盒子也骨碌碌滾落到黑暗中,不見了。

    在夢中,他最後見到的是小時候作女孩打扮的謝燕鴻,他被父親謝韜抱在懷中,而他則被外公獨孤信牽著,那是陰雨霏霏的春日裡,雨如細線,如蛛網,牽扯人的發梢衣擺。

    獨孤信將手中的雙魚玉佩一分為二,其中一半塞到謝燕鴻手裡:「以玉佩為證,合魚之日,大恩必報。」

    謝韜忙道:「信公不必如此,我與信公英雄相惜。改朝換代,勝者王敗者寇,小兒何辜,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不敢挾恩圖報。」

    謝韜頓了頓,又道:「傳國玉璽......」

    「非我故意隱瞞,」獨孤信道,「城破之日,宮室毀於火中,璽印也在潰逃之時失落。」

    臨別時,獨孤信最後說了一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只望往後沒有需要我報恩之時。」

    謝韜不語,拱手道別。

    長寧被外公牽著,隻字不語地走入雨中。

    夢中種種,似真似假,好似一張寫滿了字的白宣,被投入了水缸中,墨跡全部暈開交融,混沌難解。

    長寧只覺得頭也痛,背上也痛。

    有人喚他「麟兒」,也有人喚他「長寧」,還有那句話在他的夢中反覆迴蕩——「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我若不愛她,她便能好好活著......」

    他一時墜於夢中,一時又被扯出來。

    恍惚間,他能聽到謝燕鴻在與人說話。

    「他怎麼還沒醒?陸少微,你不是道士嗎?活死人肉白骨都能行,怎麼沒能讓他醒過來?」

    另一人聲音咋咋唬唬的,嚷道:「活死人肉白骨?你當我是神仙?我早就說了他有血光之災!我算的卦沒有不準的!」

    「你!你這個烏鴉嘴......」

    倆人在嘰嘰喳喳地吵架,實在是吵得不行,長寧想要翻個身,卻感覺到頭疼欲裂,與頭疼比起來,腿上的箭傷倒似不怎麼疼了。他想喊倆人閉嘴,但費勁了全身力氣,也不過發出了個單音。

    就這麼輕輕的一聲,竟也被正鬥嘴的謝燕鴻聽見了。他忙撲過去,趴在長寧身邊,急急問道:「怎麼了?哪裡疼?渴了?還是餓了?」

    長寧還是閉著眼,嘴唇囁嚅,謝燕鴻聽不清,附耳過去,總算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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