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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這是我大閨女

2023-09-19 23:51:31 作者: 豐實
    書香家隔壁住著一戶姓關的鄰居,老兩口生了四男三女。

    大兒二兒很早就去了外地,在鐵路部門工作。三兒子下鄉後被保送為工農兵大學生,當了醫生。

    只有大女兒芸姐在下鄉時嫁了人,只能留在當地,後來得了肺病,於是大部分時間就回到娘家來養著,只是夫妻倆關係太好,只要她回了娘家,丈夫就尋了來。

    因為家裡只有一間屋子,兩個人沒事就坐在院子裡偎在一起蜜裡調油。

    書香媽看著那情景,就嘆了口氣說:「小芸這病好不了了。」

    書香奇怪地問母親:「為什麼?」

    「肺癆這種病得靜養著才好,這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病還能好嗎?兩口子感情太好對這種病沒好處。」

    後來,那位大姐果然死了。

    大姐的丈夫哭得死去活來,恨不得跟了去。

    當然哭得最慘的是大姐的母親,很長一段時間,想起來就在家裡嚎哭,滿院子都能聽到她那槮人的哭聲。

    大人們聽了嘆息一聲,心腸軟的也跟著掉掉眼淚,孩子們聽了說話都變得小聲小氣。

    開始幾年,大姐的丈夫每年都會來幾次,母親不喜歡這位大姐的丈夫,說好不容易忘記一點,他這一來,又得想起來。

    三年以後,大姐的丈夫再不來了,聽說又娶了媳婦。

    書香喜歡唱京劇,而且唱得有板有眼。

    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在京劇團工作,那個親戚就動員書香的爸媽把書香送去學京劇,說總比將來當工人好。

    可是書香爸很封建,有偏見,認為那是下九流,私下裡對書香媽說,「就一個孩子又不是養不起,唱什麼戲。」

    只是當著矮人不能說矬,人家的孩子也是唱戲的,現在畢竟和以前不一樣了,唱戲的現在是文藝工作者,是個讓人羨慕的職業。

    最後書香爸媽跟親戚說,怕把孩子肺累壞了,不想學戲。

    在書香爸的老觀念里,沒飯吃才會去學戲。

    書香經常會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看了高玉寶的《半夜雞叫》,書香會問媽媽,山東家的地主真的都像周扒皮那麼壞嗎?

    因為書香爸媽都是山東人。

    母親笑著說,那是編出來的故事,可能真有那麼壞的人,不過咱村沒有。

    一個村裡的人幾乎都是一個姓的,一個祖宗,出了五服的,沒出五服的,親戚套著親戚,人品那麼差,怎麼可能在村里過好日子。

    咱村里也有幾個家裡真有錢的,那土財主,出門走路總是背著個糞筐,路上看見有馬糞驢糞,趕緊揀到糞筐里,一分錢不捨得花,攢的錢都買了地。

    這樣的人家,上你姥姥家求親,你姥姥死活不肯把閨女嫁給人家。因為他們家的媳婦不是那麼好做的,到收糧的季節,他們家地多,雇的長工短工加家裡人,三四十號人,飯全得媳婦做,真得個好鍋頭轉才能擺布得開。

    以前老家那邊都要求女兒要先學鍋頭轉,後學針和線。

    針錢活兒干不完還能拿回家讓娘家媽和嫂子幫著做,鍋頭轉學不好,大家都等著吃飯呢,當媳婦的做不出飯來,哭都不趕趟。

    民間有句俗語「拙老婆巴40」,因為那時候的人十七八歲就結婚了,四十歲怎麼也該有兒媳婦了。當了婆婆,家裡做飯的活就可以交給兒媳婦幹了。

    書香媽一邊補著手裡的內衣,一邊繼續說,也有世代書香門第的,那更是講究人。咱村那四爺爺,念了一輩子書,福胎胎的,像個四稜子官一樣,走路都擺著架子,四平八穩的。

    當時二狗子(偽軍)來村里搜八路軍,問老爺子哪個是八路,老爺子一聲不吭。那二狗子照老爺子腳面子就打了一槍,老爺子還是一聲不吭。那老爺子,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讓人指脊梁骨的事,真正是個講規矩的老派讀書人。

    窮人里也有壞心腸的人,富人里也有好心腸的人,好人壞人不是用窮富來分的。

    後來跟三舅聊天聊多了,書香才知道,那個年代在農村,沒有人會去打官司,甚至生了病也沒人去醫院。

    絕大多數人祖祖輩輩以家族為依託,在遠離官府的地方按照祖上留下來的規矩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能生就生,不能生就死。

    能走出去的人是少數,這樣的人會跳出那個圈子,走向更遠的地方。

    太混蛋的人也少,會被村民不容,過不下去也會走,或乾脆被人趁機幹掉。

    大姨領著表姐杜艷回了一趟山東老家,表姐回來說山東家就那條河好玩,水真清。

    書香媽被大姨的老家之行刺激得一直跟書香講山東老家的人和事,書香就問媽媽,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怎麼不想,可是我回不起啊,那一個村里,哪家都是親戚,一家買二斤點心我也買不起。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母親的聲音里有深深的遺憾。

    因為只有書香一個孩子,所以書香家的生活條件非常好,每天吃著大米白面,書香卻覺得鄰居家的飯菜比自己家的香。

    書香對別人家的窩窩頭很感興趣。

    在別人家門口看到做窩窩頭很簡單,就依樣畫葫蘆,自己回家用開水燙了點苞米麵,在鍋里蒸了幾個窩窩頭。

    因為沒放面起子,蒸出的窩窩頭硬綁綁的。

    母親下班回來看到書香的「傑作」哭笑不得,點著書香的小腦袋說:「這是你做的,你可都給吃了啊。

    院兒里有的人家大多糧食不夠吃,男孩兒們半夜會被餓醒。

    很多年以後書香才知道,童年的這些經歷會影響人一輩子,餓過肚子和沒餓過肚子的人,對地位金錢的認知是不同的。

    在那個年代,書香媽的教育理念可謂超前,她經常在外人面前說書香從不拿家裡的錢,不亂買東西,懂事。

    早熟的書香總是做著母親想讓她做的事,時間長了竟變成了自覺。

    書香慢慢長大,看著還沒穿過幾次就小了的衣服,不再讓媽把衣服送人,而是在衣服的下擺處接一塊繼續穿,這個習慣一直維持到書香上大學。

    院裡的大人們教育自家孩子時就會以書香為榜樣。

    「你看人家書香,家裡就一個孩子,條件那麼好,什麼不能買,卻穿得那麼樸素,學習也好,還孝順。」

    三姨夫每年都要回濱城參加整黨(當時對黨內學習的一種說法),一呆就是幾個月。

    書香三年級的時候照了一張全身像,兩根辮子捲起來扎在頭上,上身穿著白襯衣,下身穿著一件漂亮的綢布花裙子,微側著身子,胳膊上別著一個三角型的紅小兵袖章,右手背在身後,左手握著一本語錄放在胸前,臉上的表情嚴肅認真,看起來像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

    回濱城整黨的三姨夫拿走了這張照片,據說放在家裡很顯眼的位置,來個人就笑眯眯地跟人說:「這是我大閨女。」

    後來書香覺得,其實照那張像也是為了給三姨夫拿走吧,不然,無緣無故的,怎麼想起讓她照像了。

    三姨又生了書香的小妹妹,月子裡沒坐好,回老家在婆婆那兒又受了暗氣,三姨精神就不太好,嚴重時會滿山跑。

    精神不正常的人,不知哪來的力氣,跑得飛快。

    三舅為了追三姨,雙腿有時會被草棵劃得血肉模糊。

    三姨夫帶著工資下鄉,生活條件不錯,常幫助兩個住同村的妹妹。

    可是兩個妹妹在嫂子與老太太的矛盾中只能向著自己的媽。

    三姨本來就不是什麼好脾氣,氣極了,乾脆跑到小姑子家裡把玻璃全砸了,因為那玻璃是用她家的錢裝的。

    三姨夫趕到現場,兩個妹妹氣恨難消:「什麼有病,就是裝的,打輕了。」

    三姨夫一聲不吭,抱起三姨回了家。又偷偷給妹妹把玻璃鑲上。

    老太太在東屋裡惡言惡語地罵媳婦,三姨氣得對三姨夫說:「你聽聽,你媽又在罵我。」

    三姨夫哄著三姨:「那是個媽,你說我能怎麼辦。」轉身自己找了倆棉花球,笑著說:「來,我給你把耳朵堵上,咱聽不見。」

    三姨夫又回濱城參加整黨,三姨領著三個孩子面對著婆婆和兩個小姑子,日子過得可想而知,常常鬱悶地半夜推開家門往外走。

    當時只有八九歲的大妹妹怕她掉到井裡去,只好偷偷跟在後面,家裡睡著一個六七歲大的弟弟和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妹妹也顧不上了。

    沒有城裡的高樓和燈光,農村的月亮格外明亮,好像就掛在頭頂,月光下的村莊像被水洗過一樣乾淨,清亮的小河水波蕩漾。

    繞著寂靜的村莊轉一圈,心漸漸安靜下來,兩個人又回家繼續睡覺。

    第二天,三舅過來幫忙,聽說大妹妹去山上摟草了,趕緊去接。

    遠遠地只看見兩個草垛子在移動,到跟前才看到大妹妹夾在中間,用扁擔挑著兩垛草正奮力前行。

    因為人實在太小,遠處看被埋在草堆里,好像是兩垛草長了腳在走。

    三姨的病越來越重,肚子越來越大,已經腹水,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腳。

    三姨夫的一個中學同學當時正在縣城裡的衛生系統當領導,給他介紹了一個獸醫,說這人雖是獸醫,治病卻好。

    三姨夫也說,啞巴畜生不會說話他都能治好,就他了,於是開始吃這位獸醫開的藥。

    等到三姨夫工作調動,要帶著全家回濱城時,三姨的病已經基本好了。獸醫特意製作了一些水丸讓三姨帶著吃。

    吃完這些水丸後,三姨就停了藥,再沒犯過病。

    三姨記得最後一個藥方有9味藥,但她只記得有生地、熟地,當歸,山庾肉四味,其他的都忘了。

    記得有山庾肉還是因為找這味藥當時很費了一番功夫。

    在新疆的四姑寫信讓書香的奶奶去新疆住幾天,已經80歲的老太太不顧兒女苦勸,開始了旅程,結果半路上就不行了。

    兒女們最後迎回來的是老太太的骨灰。

    老太太去世後,三姨夫的大嫂回老家分房子。

    兩兄弟官司打到法院,法院判三姨夫補償給自己的大哥幾百塊錢。

    三姨說這幾個錢還不夠她這一趟走親戚送禮的?

    跟兄弟打官司分產那是你自家的事。

    如果回趟老家,不拿著禮物各家走到,那你以後可就臭滿村了,這就是人情世故。

    冬去春來,時光流逝。

    三姨夫領著全家人回了濱城,成了一家塑料廠的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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