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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3:22:33 作者: 光度水文
他指的位置是一道山脈。
「北上的熱空氣被山擋住,在山腳形成氣旋,然後這裡就會下雨。」他皺著眉,「會很潮濕。很冷。」
漫長寒冷的冬季里,他裹著毯子,蜷在壁爐前的躺椅上,一睡就能睡一整天。黑澤陣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那就換。」
下一個地點又被否決,如此循環。
最後唐沢裕也累了,他開始用擺爛聽天由命。「你選吧,」他說,「找個飛鏢。你扎中哪我們就去哪。」
飛鏢是一根削尖的木棍,黑澤陣拿在手裡,被未打磨的木刺扎了一下。但他的關注點遠不在此,他看了眼牆上的地圖,有些不確定地說:「……讓我來嗎?」
「對啊,」唐沢裕理直氣壯。他正在往地圖的後面掛海綿,這樣那根飛鏢就能夠扎進去。
黑澤陣不說話了,臉上呈現出一種略顯迷茫的侷促,唐沢裕回過身,看到他的表情就催促:「你快一點。」
他的第一下似乎扔偏了。
唐沢裕不讓他睜開眼,「你在那等著,」他說,黑暗裡一陣窸窸窣窣。拔下來的飛鏢又被放回到他手裡,指尖蹭過掌心,溫暖的熱度一帶而過。
第二次唐沢裕沒了動靜,黑澤陣不確定地等了一會,才聽他笑著說:「可以,就這裡了。」
這次的地點是遠東。
「沿海的地貌是平原。那裡沒那麼冷,你的位置還要再偏上一點,有丘陵,有河。河流是內陸河,匯入湖泊,說不定還能在那裡釣魚。」
黑澤陣發現,自己居然會因為他的敘述而真心實意地期待起某個地方。他興致勃勃地盤算著那裡的湖,又懊惱地抱怨海邊最好別多下雨,模糊不清的遠方在他的敘述中漸漸安定,呈現出一種大雨過後明晰的樣子。
在此之前,他對世界是沒有概念的。
世界很大也很小,乘上半個小時鐵路就能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世界很小,小到他只能追逐一個人。而在唐沢裕的口中它們並不是大或小,而是通透、熟悉,他能對任何一個陌生的地點侃侃而談,從氣候地理推算出風土人情。
他孑然一身,行走於黑暗中,而唐沢裕推開一扇窗,於是斑斕的色彩奔涌而來。
離開,在黑澤陣的觀念里是遷徙。只有在一處待不下去,才會背井離鄉,去一個所有人都不認識的地方。而唐沢裕與之恰恰相反,他是什麼都不缺的那種人,可他偏偏要走。
其實黑澤陣並不理解,只是曾經的疑惑,轉化成對於目的地的期待。於是離開的原因不再重要,這也是他離人間最近的那一次,並不是世界本身多有趣,而是在唐沢裕描述里,它們從來都生機勃勃。
8.
與生相對應,黑澤陣會想到他的死。
——作為殺手的本職。
他清楚自己的使命,也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放棄它。彼得格勒他沒有下手,城市熙熙攘攘,沒有不知道他的人。
可當在離開後呢?
離開後就能下手——至少在這之前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等他斷絕了所有聯繫,音訊全無,鴻雁不抵,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時機。
他們在離開後走了很長的路,一路北上、東行。唐沢裕臨別前說了謊,他說只是遷居到附近的城鎮,不參與內戰指揮;事實上他看起來也是這樣,一輛卡車裝走了所有行李,可到了下個城市他就把它們全變賣掉,只留必要的財物和一個手提箱。
手提箱裡是眾人的信。
這時那些人已不能聯絡上他,他沒有用過自己的名字。
在那列綠皮火車上他對黑澤陣說,你可以叫我唐沢裕。而其他人稱呼的又是另一個。姓氏、暱稱,他照單全收,黑澤陣幾乎以為,他告訴自己的才是敷衍,直到離開時他才知道,原來後者才是真名。
——現在他完完全全離開,更換居所、身份,甚至於換了名字。對於彼得格勒,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鄉間的小道曲折漫長,馬蹄噠噠地搖晃著,他枕在黑澤陣腿上,於恆穩的頻率里墜入夢境。
顛簸的日光里,黑澤陣注視著他的臉。
在他身前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沒有社會的網絡能找到他,沒有熟悉的親朋能認出他。這條路上只有兩人,也只有他們兩人,如果在這時動手,兩到三年都不會有人再發現。
黑澤陣的手已經放在他的頸側。
可他最後並沒有那樣做。
他曾無數次觀察過他的臉,一張柔和的東方面孔。周圍的高鼻深目間,這張臉大概能冠以婉約。他曾注視過那麼久,因而也十分清楚其上每根肌肉能牽引起的表情,嬉、笑、怒、罵,他在腦海中組合出它失去活氣的樣子,當他落寞時他想到他的死,而當他喜悅時依然是。
此時此刻他靜靜睡著,並且斷絕了所有聯繫。可在這個時候,黑澤陣忽然想到的是:
——不知道終點有沒有湖。
9.
然後唐沢裕醒來。
放在頸側的手不動聲色拿遠,似乎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姿勢。半醒不醒的人發出含糊的囈語,唐沢裕問他到哪裡了?黑澤陣就說路途還長。
他們要去的的確很遠,等到馬車停下,鄉野間已經飄滿了金黃色。
唐沢裕總有很多身份,在這裡他成為一個詩人。
黑澤陣見過詩人,在唐沢裕的餞別宴上。詩人是棕發藍眼,下垂的眉骨天生憂鬱。那時他獨自在宴會一角,而唐沢裕在人群正中;詩人不知道為何找上他,然後說,我沒想到你一直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