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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3:22:33 作者: 光度水文
他知道覆轍的含義,降谷零希望自己能有餘力肅清公安。
事實上,在他退休的最後幾年,工作的重心的確有意識往整頓風氣的方向偏斜,可他卻不知道造成一切的根源是什麼。
有權利就會有腐敗,區別只在於制度的約束性有效與否。
這些統治機構的高層,政客與議員,他們自詡為正義之輩,但今天能為了左翼的選票減稅降負,明天又能為了右翼的支持而貿易制裁。他們遊走於對立的立場和政見之間,一切只為了利益出發,為了中飽私囊,他們甚至能踐踏法律,與毒梟、犯罪集團和邪教合作。
他們將政治視為一場遊戲,而滋生出這些蛀蟲的根源正是制度。
只要階級性一直存在,無論構想中多麼清廉的上層建築,都會在時間推移中不可避免地走向腐爛和傾塌。
降谷零的一生,是在正義的框架下徒勞轉圜的圈。他已經看到了大廈將傾的頹勢,自以為自己在做著挽救的努力,殊不知他所維護的制度,才正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國家的本質,正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暴力機構。
一棟平地而起的房子,如果連根基都是歪的,再怎麼粉飾雕琢、修修補補,最後又能支撐得多長久呢?
怎麼可能不會再重蹈覆轍?
只是,要現在說出這些,未免對他也太殘忍了,這無疑是從根基處摧毀了一個公安為之奮鬥畢生的信仰。唐沢裕最終沒有說話。
*
只不過唐沢裕猜錯一點,即使他不留情面、尖刻直接地指出這件事,降谷零也不會再產生絕望的情緒了。
人活半世,最該學會的正是釋然。
外面的社會,他無力去管,也不再想插手干預;過去的遺憾,已成往事,早已追無可追。乃至他本人也對康復痊癒沒有了那麼急迫的渴望,所以這個時候,降谷零的心情幾乎可以說是坦然的。
現在他終日無所事事地困於病榻,唯一可做的只剩思考。除了回憶自己亮色不多的過去外,僅剩的兩個謎團,一個是自己到底還能有什麼遺願;另一個,則是他想探知記憶里這種熟悉感的來由。
而這兩個謎團,其實也可以合併為同一個。
「我的遺願就是,想知道你是誰。」
窗邊的男人不置可否:「你會忘記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降谷零卻對此十分執著。
他的眼裡是熟悉的偵探之火,它曾失落在歲月流轉的道路上,又重燃在眼前灰藍色的瞳孔中。牢牢緊盯著男人側頷時,那目光有如實質,男人翻動福爾摩斯探案集的手頓時停在半空。
「試一試……」
他饒有興致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唇角又掛上那種奇異地、譏誚的笑意。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嘗試過呢?」
「怎麼可能?」降谷零下意識反駁他,「你根本沒說過你是誰。」
他還想說自己根本不記得這個橋段,話未出口,瞳孔卻猛地一縮,恍如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男人的注意從書頁挪開,略帶揶揄地轉向他。
——是了。
既然他在警校的回憶都能被切割的支離破碎,又憑什麼認為,那股抹去記憶的神秘力量,現在就不會奏效呢?
病床上的人瞬間僵住,與此同時,男人平淡地翻過一頁。
「其實沒什麼好回憶的。」他冷不丁繼續說,「我和你們沒那麼熟。」
降谷零陡然捕捉到他話里的另一層含義,沮喪的精神為之一振:
「你承認了?」
「對,那本是我的書。」男人一闔書本,平靜地抬眼問:「但那又怎麼樣?」
之前的追問里,他一直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態度,意興索然,不否認也不承認。現在驟然鬆口,降谷零頓時有了種探險家找到寶藏的驚喜。
可得知寶藏在哪本身就足夠令人頭暈目眩,他哪來得及思考還能用寶藏做什麼呢?
他只是喃喃地說:「所以……我忘記過你。」
「沒有人記得我。」男人冷淡地說。
他把書放在一旁,側頭瞥了眼窗外,碧藍的晴空中划過一道雲軌,那是飛機經過的痕跡。
「你大可以繼續往下猜。沒準等你真正想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解脫了。」
*
其實絕大多數時間,男人的脾氣都相當好。因為漠不關心而不在意,因為不在意而慣於忍耐。
對降谷零刨根問底到近乎尖銳的追究,也能當作沒聽到一帶而過。
這就使他唯一的情緒波動變得尤為特別,當降谷零問到他的願望時,男人冰山一角的暴怒。
降谷零總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那個時候的神情,呼之欲出的仇恨,與一觸即發的痛苦。
他為什麼會顯得那麼不甘?
這種怒意真的是衝著自己來的嗎,還是對無形無色、無法觸碰的,無可奈何的某種命運?
男人並不是憑空出現的一個人,自己記憶里的空白段落證明了這一點。
他可能有親人、朋友,甚至乃至於有愛人;他曾真實地行走於這世間,所有的羈絆卻在某一刻盡數脫落。
他成了一個看不見的人,沒有人記得他,而這「沒有人」里,是不是也包含了他所惦念的那一個?
無憑無據的荒誕猜想,降谷零越想卻越覺得,自己可能誤打誤撞地觸碰到了真相。正因如此,男人不甘的情緒才會那麼強烈,就像自己沒接到赤井秀一的最後一通電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