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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3:22:33 作者: 光度水文
通話的時長在增加。兩邊的背景都如此平靜,黑夜包容、沉默而無聲,面對著窗外的那片林海,兩人卻在談論著事關生死的大事,黑暗裡傾覆的龐然大物。
唐沢裕卻看出,琴酒在皺著眉。
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任誰在陽台上都無法視物,可琴酒心情不好,他就是能感覺到。
——似乎接下來要做的,是一件對琴酒而言十分嫌惡的事。
即便如此,他卻仍舊不得不冷淡開口。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說什麼?」降谷零的聲線里終於有了情緒,而那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與警惕。
琴酒沒有再開口,一分二十秒,技術人員能定位到他所在地的最短時間,在這之前,他掛斷電話。
筆記本的微光重新亮起,唐沢裕這才發現,關上網頁以後,琴酒打開的其實是公安內網。他調出的是當時警察學校的檔案,一個又一個名字列成表格。從高到低排序,降谷零、伊達航……琴酒沉默地掃視而過,五人組的名字依次出現,在這其中並沒有唐沢裕。
片刻後,琴酒闔上電腦,最後吸了口燃盡的煙,在桌上按滅菸蒂。
他沒有說什麼。
剎那間電光照徹腦海,唐沢裕連指尖都為此微微發顫,在這一刻他終於想起來了,所有的線索串聯成線,指向迷霧之後的那個答案!
這段回溯的關鍵詞是[抹除],可抹除分明是一個動詞……被抹除的對象是誰,組織嗎?這樣的一個存在,該用的應該是傾覆才對。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被抹除的,原版的世界,過去的經歷,還是……他?
唐沢裕排除了很多答案,偏偏沒想到他自己!
為什麼原版的世界裡,琴酒依然會住在這個十一層,床頭放著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為什麼他會條件反射地去拿那支螢光粉的牙刷,為什麼不合身材的藤椅被放在陽台上?
因為唐沢裕存在過……曾經存在過。
「唐沢裕」被世界抹去了。
可世界能覆蓋和替換的,只有表層的記憶和認知,一段真正的親密關係,留下的影響數不勝數。像琴酒抽菸寥寥的習慣、下意識掛在門口的黑大衣,無數痕跡依然存留在他的生活中,而他分明意識到了這一點。
忍著不適接通降谷零的電話,是因為琴酒想詢問他的同期,所以他的眉頭才會皺得這麼深;可是他又怎麼能找得到呢,唐沢裕的身份已經從因果鏈的彼端被抹除了,他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組織覆滅的最後一天,所有人都在倉皇地狼狽逃竄,只有琴酒從容地獨自回來,回到這個充滿了過去痕跡的家。
他細心打掃衛生,將每一處死角都清理乾淨,卻並沒有留下什麼:銀行卡,鑰匙,什麼也沒有。他在為一個不存在的人最後整理好這個居所,之所以不願意拆開新牙刷,是因為他認定自己之後不會再用到它,所以走之前琴酒才要將一切恢復到乾淨如初的樣子,就像等待著另一個人回來一般,縱使他不記得——
縱使朝陽升起時他就要離開,且永不回來。
唐沢裕忽然意識到,這是獨屬於琴酒的道別。
巨量的信息衝擊讓他幾乎過載,大腦近乎於失去思考能力。隨後的一切都在加速:琴酒在藤椅上小憩片刻,披上黑大衣,離開居所。與眾人會和時,科倫意外地暴露行蹤,一枚提前安置好的炸彈潛伏在必經之路上,基安蒂徒手扔出了它,代價是手掌被炸得血肉模糊。
這是一場黑夜裡的逃亡,槍聲、炮火,追逐與血腥,低語和嘶吼,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戰鬥中,一行人正在被急速消耗,裝備破爛不堪,臉頰沾滿煙塵。
早已知道終局,唐沢裕看這一切幾乎是渾身發冷的。
可他始終只是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只能徒勞地袖手旁觀,看他們越過重重的阻礙抵達直升機,看他們即將逃脫升天,看直升機位置不夠,躊躇的交談里,基爾毫不猶豫射出的那一槍。
而在更早的時候,所有暴躁或茫然的情緒里,只有琴酒的表情平淡。
他早已預料到一切,並因此不恐慌,不惶惑,不迷茫。可在那鎮定的面孔之下,唐沢裕第一次讀懂了墨綠的瞳孔里掩飾的暴躁。
那暴躁並不是針對於紅方窮追不捨的困局,而是向著某種更宏大、更不可抵抗的東西。
——他被世界奪走了自己的愛人,甚至連記憶都被一併抹除,可殘留的印象里他還是不甘心;他在各個角落拼湊著不存在的倒影,為此他甚至能夠與仇敵虛與委蛇,可最後找到的卻仍是一場空。
像霧裡看花,海底撈月。
他什麼都沒有,行至末路也在竭力追尋著他的存在,所以也終於兩手空空。
建築在後方轟然爆炸。燃燒的火場沖天而起,直升機槳葉旋轉,投落下跳落不定的陰影。
琴酒說:「你們走吧。」
直升機漸行漸遠,琴酒依然在原地,微微抬頭仰望。
第一次唐沢裕站得很遠,相隔不可逾越的空氣牆,他只看到他臉上的沉靜與淡然。
現在唐沢裕終於看清一切:墨綠的瞳孔下,其實壓抑著極深的兇狠與暴戾,像被逼到絕境的孤狼般,細密地研讀著對手的每一寸變化。
琴酒在想什麼?
當他在黑暗裡注視著菸頭的火星時他在想什麼、當他掛斷降谷零的電話時他在想什麼、當他在未卜先知地安排直升機時他在想什麼……當他被冰冷的子彈剝奪了最後一次選擇死亡的機會,他又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