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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1:37:15 作者: 星球酥
    大多數來聽講座的都不是數科院的,主要圖一新鮮,於是張益唐一講推論細節,個個看上去多少有點痴呆。

    但沈晝葉倒是聽了個大概,但她記得最清楚的並非張先生的論文,而是,他極度平靜的樣貌。

    他並不在意自己做出了怎樣的成果,不在意名利,不在意自己曾在賽百味端了數年盤子當會計的過去,更不在意自己前五十多年的窘迫,做完講座之後目光只平靜地盯著面前的紙與筆,像一面此生都不會為外物撼動的古井。

    沈晝葉望著張先生,朦朦朧朧地生出一種念頭:「他應是真的喜歡。」

    這種熱愛支撐了他的一生。

    無關名利。無關金錢,更無關利祿。

    「他畢生的追求是很純粹的。」年少的她模糊地想。

    十九歲的沈晝葉同類相吸,看明白了這個比自己大近四十歲的禪修者;卻因太過年少,尚來不及懂他。

    講座快結束時有個Q&A環節,鑑於張益唐的研究內容過於晦澀,大多數人都雲裡霧裡,因此這環節提出的不少問題都是很淺顯的、甚至與張益唐的生活經歷相關的。

    有一個化院的男生起來,開玩笑般問他,張老師,你做出這個重大發現前有什麼徵兆嗎?

    這是個趨近神學的問題。

    張益唐聞言靦腆地笑了起來,回答道:我當時的確有一種念頭。

    他說:……說是直覺可能並不確切,我沒法論證它,但它在夢裡告訴我,我距離那個答案只剩一根頭髮絲的距離。

    然後張先生很平靜地說:我覺得我可以做出來。

    十九歲的沈晝葉很是不能認可,腹誹搞純數學的說話怎麼能比自己還難懂……我說話就已經夠像放屁的了。這已經不是神學了,是玄學,或者張先生就是在說屁話。

    但是在六年後的晚春初夏交界時,沈晝葉忽然發現,張先生所言非虛。

    他們見到了「頭髮絲」的距離。

    -

    像去爬科羅拉多大峽谷的高山,又像是經過兒時狹窄的胡同。

    有時沈晝葉是船長,有時則是陳嘯之把著船舵。

    他們的船在海上展開每一寸船帆,破開萬仞風浪,沖向迷霧的盡頭。

    那肯定是痛苦的。

    但是每天早晨沈晝葉都會模糊地生出一點念頭——他們距離答案又近了一些。

    她坐在桌前吃早餐,和陳嘯之一起打包回國的行李。兩個人一邊打包一邊爭論不休,聊回去有什麼好吃的,暑假要去哪裡玩,再到家裡要買什麼裝飾品,而每次抬起頭四目相對時,沈晝葉都會在陳嘯之眼裡看到類似的光芒。

    他也這麼想。沈晝葉瞭然於心。

    那些問題的答案正向他們呼嘯而來。

    一層一層,他們撥開迷霧。

    -

    第一個方程是陳嘯之在餐廳買麵包時候完成的。

    那時他左手提著一瓶芬達,擰開喝著,手心全是冰飲料上結的水,右手拎著一袋切好的無花果麵包,他眼裡映著如火的太陽——忽然他眼睛一眯,仿佛被太陽映傷了雙眼似的。

    那其實只是個很普通的假設,但陳嘯之忽然在那公式里,體會到了某種絕對的、韻律之美。

    仿佛它一直在那兒,陳嘯之不過是它的發現者。

    路上陳教授如常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不見有任何不同;他看球場上打球的學生的熱鬧,為騎山地自行車的冒失鬼讓路,只是回辦公室的步伐明顯急切了不少。

    他把沈晝葉叫到他辦公室里,兩個人齊心協力,把老黑板擦了個乾乾淨淨,陳嘯之隨手抄了截斷掉的紅粉筆默了剛才的式子,沈晝葉看到的瞬間,眼睛瞪得滾圓,像兩顆小杏仁兒一樣。

    「你解解看。」陳嘯之拍掉手上的粉筆,漫不經心道,「我路上沒來得及。」

    沈晝葉抽了張紙謄下式子,頓了一瞬,率直地說:

    「只只,我直覺就是它了。」

    陳嘯之不做聲,撐在桌邊,懶洋洋的曬太陽,他看著沈晝葉一點點地算,一點點地推,又看著她耳根泛起激動的紅色,低下頭去和她接吻。

    -

    第二個方程的蛛絲馬跡出現在深夜。

    它和第一個方程的降生不過隔了四天。

    那天晚上沈晝葉正在自己的小閣樓宿舍上收拾行李,她把從國內帶來的一大堆半導體物理器件的教材團吧團吧丟進垃圾桶,和自己的那幾篇SCI一起捲成一團,又把自己在這兒淘的書放進託運回國的行李箱。

    陳嘯之在門外等著給她搬東西。

    風吹過的那一刻,沈晝葉忽然靈感頓現。

    渾然天成,大抵如此。

    沈晝葉幾乎連說話的空隙都無。

    那公式美感太過強烈,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假的。她隨手拽過一個本子,趴在地上將式子抄了下來,抄完左看右看,又覺得不夠完美,咬了咬筆尖,加了兩個停留於假設中的自變量,並定義了它們。

    「只只,」沈晝葉喊他。

    陳嘯之一愣,以為她收拾得有點困難,正準備搭把手,女孩子卻突然甩過來一個小本子。

    「你……」沈晝葉聲音微微發著顫,「你看看。」

    陳嘯之接過本子,將書頁翻開。

    他那時還不知道,他此刻的舉動將是百年後世界與學術界地動山搖、天翻地覆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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