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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1:00:35 作者: 王孫何許
刮骨療毒不外如是。那種感覺很難挨,好在你症狀終於得到了比較有效的控制。藥物讓你變得麻木而遲鈍,有一段時間你的注意力都極其渙散,甚至難以堅持專業課不到一個小時的lecture,這讓你很難再對之前的事產生那麼強烈的情緒,你的情緒變得很平緩,很空漠。這樣不行,你開始試著回憶並記錄一些當年的事,被你的心理醫生制止了,她說:「你不能讓你的傷口一直保持開放狀態,在它剛開始癒合的時候就去撕它的血痂。」
於是你不再記錄。愛始終是讓人愉悅的,你不要把這種掙扎和他聯繫在一起。你的舍友看你每天只待在宿舍里,堅決拉你去state street看看,你舍友討厭逛街,拉著你匆匆走過那些服裝店的時候,你無意中瞥見了櫥窗里的一件衣服,一件肩膀裁剪很挺括的駝色大衣,安靜地待在燈光下面,你突然想,這衣服路懷會喜歡的,很符合他的審美。
那一刻你有了久違的崩潰的感覺。
直到第四年你告別了藥物治療,接下來的四年裡,脫敏治療與其他方面的疏導情況基本如上,大致就是這樣的八年。過多地回憶它們對你沒有好處,因此不再贅述了。情況在最後的兩年間幾乎完全平穩,你想,是時候回到他的身邊去了。
如果可以,就待在他身邊,如果不能,就待在他的城市。總之該回去了,你已經離開他太遠,也太久了。
收到李睿婚禮的邀請函的時候你博士畢業,正準備回國,世事有時就是這樣巧得不像話。當年你為了擺脫唐友聞,走之前換掉了所有的聯絡方式,因此你和李睿早已斷聯,他的邀請函由當時身處紐約的劉宏博轉交,他與你在海外見過一面,留下了你的新電郵。
李睿結婚他一定會去,在婚禮上你一定能看到他的。
你做了很多心理準備。
劉宏博告訴你,他與路懷很多年不見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只知道他肯定沒有結婚。人事音書已經寂寥了整整八年,你用了八年的時間自渡,而正常人八年足以擁有一個很好的、嶄新的人生。你希望他是那樣,你又偷偷奢望他其實還有點記得。
你當時對他那麼狠,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八年以後他還是恨你,打還是罵都好,只是希望渺茫。最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他已經把一切都淡忘,他會看見你,想起來少年時的一些荒唐事,然後對你笑一笑。
最不好的情況就是他可能……他或許會帶伴侶一起來。他會怎樣對那個人介紹你——唐書禾,我的高中同學。
那要怎麼辦呢。
每次想到這裡你都頭痛欲裂,無法深究。後來你決定不再想了,你打算閉著眼睛挺到那一天,如果真是那樣,就等,等到老就老,等到死就死。再怎麼樣,情況不會比當年更壞了。
你第一眼就覺得他沒變,可是他的頭髮長了一點,垂在眉梢,有點風流的樣子,穿著很顯身材的西裝,正側著頭和于思海說笑,他一笑,那點歲月澆出來的風流氣又消失了,你簡直有點恍惚,這場景何其像你第一次見他。
你叫他的名字。
你想對他笑一下,大概不是很好看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那天以前你自己對著鏡子練習了很多次,每次都讓人失望。
他表情空白了一會兒,開始和你搭話,語氣簡直慌亂。你在一個二十六歲的男人眼中看見他十八歲時的無措。
後來想想,或許八年後重逢時,你不該再對他有所隱瞞,只是世間沒有早知道,由於你的懦弱膽怯和強烈的病恥感,你們之間兜兜轉轉,白白走了一大圈路。只是當時你真的不敢。你不敢在所有過往都已經褪色,所有未來還沒開始的時候就讓他知道,你是個——至少曾經是個精神病人,瘋到試圖弒父自殺,瘋到接受了整整四年的藥物治療,而且直到現在你也是個性功能障礙者,他知道這些會怎麼想,你不敢賭。
只是那時候你不知道你對他的傷害遠比你想像中深,但是他永遠對你毫無防備,所有溫柔和脆弱都對你坦蕩地剝開。你後來慢慢知道了,在你唐突地握住他的手又突兀地鬆開,他卻只是靠過來輕聲問你怎麼了的時候;在你明顯地表現出異常,他只是攏著你的手腕把你牽回亮處的時候;在你當著他的面焦慮發作,他在你的身後抱住你的時候;在很多次你無意中撞見他默然望向你的、暗藏擔憂的眼神的時候。
他說:「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能開心。」
他說:「懷哥在這。」
所以當你母親以一種寬恕的語氣讓你在喪期結束以後把他帶回家讓她看看的時候,你簡直怒不可遏。這件事不存在和解。你不需要她的原諒,也無法再包容她的軟弱。她是個可憐人,你被打了十八年,她比你只多不少,卻對唐友聞有盲目的崇拜,堅信唐友聞做過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包括八年前她曾經偷偷去那個學校探視你的那一次,你瘋了一樣求她救你出去,她流著眼淚看完你身上的傷,對你說,良藥苦口,爸爸媽媽這是為了你好。
你問她知不知道她和唐友聞已經把你整個人毀了,她說,怎麼會呢,除了這件事他們的教育失敗了,其他方面你還是很優秀啊。
於是唐友聞出殯的前一天晚上你與她爭吵。她坐在你房間的床上,哭著問是不是要她死了你才能回來看她一眼,你套上外套出門,隔著一個客廳,你對她說:「我會回來給你送終。明天辦完事我就跟他回去了,當年的事我會親口告訴他,你不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