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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1:00:35 作者: 王孫何許
    你抱著你和他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毫無尊嚴地活過了接下來的幾個月。有一個男孩因為和你相同的原因被送來了這裡,他來得比你早幾個月,你生不如死地在束縛床上接受「特訓」的時候這個男生偷偷來看過你,並拔掉了一個貼在你胸口附近的電極貼片,你非常感激他——胸口被電擊是最痛苦的,那能讓你的心臟驟然收縮,產生瀕死的感覺。他拔掉電極片以後,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了你一會兒,他說:「習慣就好了。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他後來出家了。

    而你的確以一種豬狗不如的方式迅速地習慣了那裡的生活,代價是企圖逃跑而被踢斷了一根肋骨並關了整整七天的黑禁閉,那讓你在以後的人生中睡覺必須面對著窗戶,並且再也不敢拉上窗簾,但那不是最痛苦的,真的不是。最讓你感到恐懼與絕望的是,你對路懷的感情開始身不由己地慢慢發生了變化。你一開始心急如焚,心想你的突然失聯一定讓他急瘋了……

    可是後來你背叛了他,也被自己徹底背叛。他們在進行厭惡療法的時候拿他的照片在你眼前晃,照片是那年運動會上照的,他站在領獎台上,在風裡眉眼彎彎地微笑。他們強迫你把痛苦的感覺與那樣的他聯繫起來。一開始你憤怒,後來你恐懼、厭惡與噁心,再後來你幾乎感到一種快意,你不再試圖緊閉雙眼,你看著他的臉,感到極度的痙攣、驚恐與反胃,你不再把它當成刑罰,你把它當成懲罰,而他在陪著你,這很好。

    □□的絕對痛苦足以碾碎一個人全部的精神世界,那年八月你「畢業」了以後,你終於相信了那句話。你打開手機,看見了這幾個月他給你發的消息,你默默一條一條地讀完,然後在不正常的精神狀態下給他打了電話,幸而你當時還有餘力維持一會兒基本的語言邏輯。

    聽見他聲音的那一刻,附骨之蛆一般的熟悉的疼痛迅速爬上你的脊背,但是與此同時,世界在你的腦中終於開始了正常的運轉,人間被重新賦予聲響與顏色。

    你說:「我們別再聯繫了。」

    他本來欣喜若狂,突然愣住,繼而顫抖著聲音瘋狂地質問,你招架不住他撕心裂肺的盤問,有一瞬間,不,有很多個瞬間你幾乎想把你遭受過的一切和盤托出,而在每一個那樣的瞬間之後你都會意識到,你已經不能了。

    你已經不能了。從前你身在地獄,現在你自己就是地獄,他如果知道了,一定會跳下來的。

    他被養得太好,有點天真,對惡意沒有很深的想像力,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問你是不是被你父親打怕了,你已經無法再進行完整的談話,你想吐,神經性地噁心,於是你掛掉了電話,感到輕鬆,想死。

    最後一次電話,你聽見他在哭,他還是忍不住去挽回,他甚至提出可以做你的地下戀人,你頭痛欲裂,無法接受他為你變成這個樣子。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試探,像可能還有一線希望似的,小聲問:「那我們,就算是分手了嗎?」

    你說嗯。你坐在包廂洗手間的地上,四肢像被砍斷了。

    在那之後你的精神徹底崩潰,最終不得不入院治療。現在你在麥迪遜上學,考上這所學校已經是出院一年後的事了,在這裡,你的精神科醫生為了治療你的重度焦慮,減輕你嚴重的自殺傾向,為你預約了MECT,這種療法起效很快,而且對於你來說,某種程度上也算脫敏治療。但它有副作用,可能會使你的短期記憶甚至長期記憶短暫缺失,因此你寫下這些。這本筆記會放在你病房桌子上最顯眼的位置,在它的下面還有一本筆記,上面記錄著你學位論文的大綱、進度和引用的數據與文獻。醫生說就算真的發生了記憶缺失,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可逆的,不出意外的話,你會在療程結束之後慢慢恢復。但你不能接受一絲一毫的忘記。

    你要記住。你要記住你第一次見他時候的樣子,你要記住他第一次見你時候的樣子,你要記住你炙熱地愛著一個人,你也曾經活在陽光下,被人很用力也很溫柔地愛過。你要記住你曾經是誰的愛人,他喜歡喝咖啡,喜歡喝黑啤酒,喜歡寫東西,他會彈吉他,他總是熬夜,他胃不好,他叫路懷。

    作者有話要說:

    MECT,改良無痙攣電療,治療精神病的一種方法。

    「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

    他沒忘,他什麼都沒忘,沒有失憶狗血劇情,諸位安心。

    第49章 番外一(二)

    「我對自己說,如果我不能強迫自己以一張平靜、溫和的臉面對你,我就不來見你,現在,我能做到了。」

    幸而MECT沒有導致你的記憶缺損,只是短暫地影響了你的記憶能力,這是很正常的,你的醫生告訴你,這像電腦重做一遍系統,第一次開機會需要一點時間。

    人和計算機不太一樣。每個療程結束以後的一小段時間裡你的大腦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你在麻醉狀態下用中文母語說過很多胡話,第一次醒來你恍惚中以為還是那個路懷把你從家裡救出來,在醫院陪護你的晚上,你發現身旁空空,愣了一會兒,問那個白人護士:「那個送我來的男孩呢?」

    做無抽的醫護人員聽不大懂中文,而且對你這樣的狀況司空見慣,沒有回答你。你被她推回病房以後才一點一點地發覺周遭的不對勁,然後你慢慢想起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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