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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1:00:35 作者: 王孫何許
唐書禾是個實誠孩子,一時有點無措:「也沒像他說的……」
我媽眉開眼笑地戳我的額頭:「你就讓人家給慣的!」
我嘿嘿笑,晃悠出去看了看我爸,我爸正泡茶,看我過來,分了我一杯,我對他挑了一下眉,他默默地笑了一下,舉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半晌,對我點了點頭。
我有點想笑,端著茶杯扭頭看去。我媽還在切菜,肉的香味已經飄出來了,電視在放春晚前的嘉賓採訪,唐書禾蜷在小馬紮上,縮著兩條長腿,間或低聲和我媽聊天,年三十這天黃昏金紅的夕陽從窗子裡斜進來,灑落在他的頭髮和鼻樑上,在某個時刻,他偏過頭,下意識地尋找我的視線。
我和這個人隔著客廳,隔著老式木製的地板,90年代那種格子玻璃門,老式電視機和茶几,我媽買的電視機防塵罩,隔著陪伴我人生中前十八年被稱為「家」的組成部分的那些東西,他看著我,他沒有笑,蜷坐在人間煙火的一角,表情沉靜而溫柔。
菜端上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爸自己不喝酒,就問:「小唐喝點兒嗎?「
我趕緊攔他:「拉倒吧爸,他一杯倒,上次升副教授的慶功宴上喝多了,還是我給背回來的。」
我爸挑了挑眉,很意外地:「年紀這麼輕,就升副教授了?」
唐書禾拉開凳子坐下,笑說:「要等明年教齡滿了。」
我爸挺高興的,一直念叨不錯不錯,給唐書禾倒茶,誇他青年才俊,大有可為,我老婆欠身扶著茶杯,臉上的紅一直沒消,我撐著額頭笑著看他,他不看我,手在桌子底下悄悄纏過來。
那天的年夜飯之前我提前給我爸媽打了電話,打之前問了一下唐書禾,他的意思是不願意他當年的事給我爸媽知道得太詳細,不知道是因為怕我爸媽對他有成見,還是單純覺得當年事太血淋淋了不願意再翻一遍,因而給我父母打電話的時候,唐書禾的情況我說了一半瞞了一半,把他手腕上的疤和雜七雜八的病瞞了,我說:「……所以我帶他回來,你們不要給他說太重的話,他過得很苦。」老兩口半天沒說話,我爸嘆了口氣,說你放心,我媽表情複雜,重章復唱地罵我,小犢子玩意,還會護犢子了。
但也是今天的年夜飯,我媽在春晚的歌舞聲中端起杯,說:「小唐啊,阿姨想跟你說幾句話。」
唐書禾立刻放下筷子,坐直身體:「阿姨您說。」
我媽笑了:「別緊張,鬆快點,阿姨就是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小唐啊,你是個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你也應該看出來了,你們兩個在一起,叔叔阿姨很放心的,但是你知道,做父母的,她心裡總有點……她總是怕孩子在外面過得不好,不開心,沒人照顧……」
「我知道,」唐書禾輕聲說,「阿姨,我知道。」
我媽笑了一下,偏了一下頭,很快轉回來,繼續說:「路懷這孩子,死心眼,但是很知道心疼人,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他有一段時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自己一個人,過得很難受,那個時候誰來心疼他呢,也沒有誰,前兩年他還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我那天碰巧給他打電話,他接起來聲音不對,我問他在哪兒呢,他說胃病犯了在醫院急診……」
「我的媽,」我夾著腦袋坐在那兒,尷尬得直揪頭髮,「大過年的你說這幹什麼。」
唐書禾看了我一眼,我沒有看他,但是感覺他表情有點變了,我爸捏了捏我媽肩膀,她接著說:「孩子自己認下的人,我們沒什麼說的,就是……就是希望你們倆以後,好好的就行了。你的事,叔叔阿姨心疼你,以後拿你當親兒子一樣,但是小唐你得理解為人父母的一點私心,我們就一句——你對他好,別再傷他的心,就完事了。」
唐書禾沉默了一下,站起來說:「我敬叔叔阿姨一杯吧。」
我低著頭,聽見他說:「之前我對不起他……」
「別這麼說,」我胳膊架在桌子上,拍了拍他的後背,「別這麼說。」
我媽也說:「孩子,你也身不由己。」
唐書禾就低頭看我,萬語千言地笑了一下,茶氣與飯香薄薄地蒸紅了他的眼眶,他抿著嘴,仔細地斟酌著用詞,那種鄭重的語氣會讓人的聲線變沉變陌生,我收回手,他端起杯。
好多年我都記得那個場景。有一回我和唐書禾因為屁大點事拌了幾句嘴,真是屁大點事,就跟鞋裡的砂礫子一樣,混在時間的風沙里,兩個人誰也想不起來當時是哪顆石頭不小心硌了腳,但是那時候我氣得一個人坐沙發上看電視,結果不知不覺睡著了,心裡窩得慌,做夢就夢見這一段兒。他舉起杯,跟交投名狀似的,特悲壯,結果可能太激動了,話全哽在喉頭,我媽笑著給他解圍,說:「你把這杯茶喝了就行了,叔叔阿姨明白你。」他二話沒說一口喝了,坐下拿著茶杯擋了一下臉,那個情緒才平穩下來,一字一句說,阿姨,他是我的家了,人怎麼能離開家呢。
我睡到半夜醒了,看見那個夢裡的人不睡覺,光著腳抱著被子細伶伶地站我跟前,半天,憋出一句:「你還生氣嗎?」
我睡懵了,忘了還在和他置氣呢,拉他的手,抬頭跟他說:「大半夜的幹嘛不睡覺?地上涼,把拖鞋穿上。」
他也不動,低聲說:「你不上床睡覺,我和你一起擠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