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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1:00:35 作者: 王孫何許
我媽在電話里嘆了口氣,說:「你就栽在他這兒了是不是?」
我當時還在X市的房子裡,叼著一根煙蹲在地上,兵荒馬亂地收拾行李,咬了咬菸嘴,說:「一碼歸一碼,現在還不是談那個的時候。」
我回過神,啃了一口蘋果,對唐書禾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頓了頓,說:「還好。真的還好。」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唐書禾還在堅持:「你……」
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床上的人動了。他睜開眼睛,渾黃的眼珠轉了轉,看見了唐書禾,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一種渾濁的嘶啞的啊啊的叫喊,插滿管子的手盡力地揮動起來,我知道那是他想摸一摸唐書禾,唐書禾卻收著雙手,繞過他探身按了護士鈴,說:「你要什麼?」
他卻只是叫,叫了兩聲,看唐書禾不搭理他,終於不再叫,盯著天花板,眼淚流了下來。
我們都知道他還沒有失去語言功能,他只是說不出口。
護士來了,沒發現有什麼事,給調了調輸液速度,囑咐了幾句就走了。唐書禾看了一眼便盆,裡面什麼也沒有,就給他輕輕按摩浮腫的雙腿,他只是看著唐書禾,眼淚不停地流。
唐書禾低聲說:「我說過,我會回來給你送終。」
那男人閉上眼睛。他流過淚之後默默閉上眼睛的神態和唐書禾極像。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才發現這屋子還有個人一樣微微側過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非常平靜,甚至有些陌生,他看了我一會,把頭轉過去了。
隨著生命的迅速衰竭,他胡言亂語的次數越來越少,思維卻越來越混亂,有時候叫唐書禾的名字,有時候問唐書禾「你媽媽呢」,有時候問唐書禾放學沒有,大多數時候是在睡覺,或者在半夢半醒間疼痛地哼哼。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認成了他的什麼親戚,前言不搭後語地跟我攀談了幾句,我坐在那,和唐書禾兩廂對視,彼此的表情都說不出的複雜。
他死在三天後的凌晨。那天正好是我和唐書禾值夜,前半夜剛過,唐書禾推我去睡一會兒,那時候他父親突然醒了,看起來精神還可以,他看了看唐書禾,說:「你在這裡幹什麼?」少有的吐字清晰。
唐書禾沒有接話,顧自給他擦著身體,他看著唐書禾,又說:「你作業寫完了就在這裡玩?」
唐書禾嘆了口氣,說:「我工作了。」
「廢物。」他說。
唐書禾像沒聽見一樣。過了一會兒,他父親慢慢地說:「哦。你工作了。」
唐書禾抬起頭,對我說:「幫我給他側個身。」
我推著他的肩膀,兩個人給他側過來,唐書禾給他擦了擦後背。這時候我突然聽見他說:「他對你怎麼樣?」
我和唐書禾同時怔住了。唐書禾的眼神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給他把後背擦乾淨,把他放平,然後對我說:「路懷。」
我看懂了他詢問的神色,對他點了點頭。他當著他父親的面牽起了我的手,對他說:「你看見了嗎?」
他爸爸眼神很空洞,看了我們倆一會兒,說:「這是你同學?這次考得好,周末可以給你一天假。出去玩吧。」
唐書禾的眼睛暗了。
沒多久的功夫,他突然開始大量嘔血,那些血像在身體裡存不住了一樣往外狂涌,搶救了將近一個小時,沒等唐書禾他媽媽趕到,人就已經沒了。
沒有像樣的遺言。他死前很痛苦,神智非常不清醒,一直在嘔血,最後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更近似於解脫。人沒得太快,大夫通知家屬的時候唐書禾坐在那兒,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大夫和護士開始給他擦嘴角的血跡的時候,唐書禾才愣愣地問了一句:「腹水能放掉了嗎?」
我攬住了他的肩膀。唐書禾搖了搖頭,站起來去給他擦洗身體,唐書禾的母親趕到的時候我和唐書禾正給他換衣服,他媽媽看了一眼就尖叫起來:「沒搶救嗎?沒搶救嗎?」又撲過去晃他,他的身體已經涼得有些僵了,晃起來東倒西歪的,唐書禾放開了手,輕聲說:「大出血,救不回來了,沒留下話。衣服你穿吧,我去聯繫殯儀館。」
他母親茫然地摟著他父親的脖子,抬起頭看著唐書禾淡漠的表情,帶著不可置信的神色瞪了他一會兒,突然埋首下去,放聲大哭。
我跟著唐書禾走了出去,午夜的住院部門口空空蕩蕩,唐書禾看起來平靜冷淡,結果連外套都忘了拿,在寒風裡皺著眉給殯儀館打電話,我攏緊衣服,把外套披在唐書禾肩上,走遠了一些,點燃了一根煙。
抽到一半的時候唐書禾走過來,披著外套,靠在柱子上,我說:「聯繫好了?」
他點點頭,說:「給我抽一口。」
我看了他一眼,把煙遞給他,他湊過來,生澀地吸了一口,皺著眉,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直彎下腰去,再抬起頭的時候,憋得眼圈有些發紅。
我捋了捋他的後背:「好點沒有?」
「路懷,」他沒頭沒尾地突然問了一句,「你說這算什麼呢?」
這算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煙,只覺得如此虛空與荒誕。
「就是路走到頭兒了。」我說。
作者有話要說:
第35章
唐書禾父親的喪事從簡,但到底瑣碎。他爸去世以後他媽媽一直病怏怏的,唐書禾又是家中獨子,葬禮前後一應事務,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父親的身後事,我只能幫上一點很小的忙,大部分必須他自己去做。兩三天的時間,他幾乎沒怎麼睡覺,我在我爸媽家住,他爸出殯的前夜凌晨,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背景音里是他媽媽一聲高過一聲的哭聲,他也不說話,很反常地一聲接一聲地嘆氣,每一聲嘆氣都像是在吃他自己。我當時也沒太睡著,一下就清醒了,看了一眼表,凌晨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