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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5:39:08 作者: 鹿之也
    他看了眼倒在許即墨身旁不知死活的韓原,冷笑一聲:

    「那人是你手下吧?聽說還挺忠誠的,不知看著他被你害成這樣,你心裡什麼感覺?許即墨,這還只是開始。你既敢在孤的地盤胡來,便要做好承受代價的準備——不只是你旁邊這個可憐蟲,孤要讓所有心懷不軌的南魏探子看看,替你做事是什麼下場!」

    許即墨暗暗攥緊了拳。他想起與韓原練劍的那些時光,想起龔子卿陪他念書、絳珠替他織衣、醉玉樓的莞娘沖他行禮,說感謝他救她一命,來日定當相報......

    許即墨再抬起頭,眼裡只余徹骨的陰寒:

    「你以為那些人的生死,我真會在意?」

    他分明說著不在意,神色卻無端叫裴鈺背後汗毛倒豎,仿佛碰了那些人便會被碎屍萬段似的。許即墨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只以為裴鈺是被自己的無情無義嚇住了,不禁有些好笑:

    「怎麼,難道沒有人教過你,要坐穩太子的高位,最忌諱的便是懦弱重情?」

    他毫無預兆地起身抓住柵欄,手腳上的鐐銬嘩啦作響,將一尺相隔的裴鈺嚇了一跳:

    「裴鈺,你且等著。你我相爭,輸的一定會是你。」

    「——因為我什麼都不在乎。」他眼裡帶著狠戾的笑,那麼可悲的事情從他嘴裡說來竟像是好事一樁:

    「我什麼都不在乎......所以,我什麼都做的出來。」

    ***

    裴鈺走後又過了幾日,韓原病得越來越重。

    獄卒見從他嘴裡撬不出什麼來,索性將他遺忘在髒污潮濕的牢房裡自生自滅。大量失血與內外傷得不到及時醫治,裸露在外的傷口感染髮炎,持續的高燒與疼痛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哪裡還復從前仗劍天涯的豪氣。

    許即墨眼看著韓原的生命一點點流逝,時隔多年再一次體會到那種徹骨的無力與絕望。他多次放下身段祈求獄卒「救救他」,得來的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鄙夷。

    後來韓原幾乎沒了清醒的時候,整日高燒昏睡著,嘴裡翻來覆去說些胡話,大多數都同龔子卿有關。許即墨聽著心酸,只能徒勞無功地握住他的手,祈禱他「再撐一會兒」。

    這日許即墨實在熬不住睡過去了一會兒,醒來時卻見韓原睜眼望著他,一雙眼亮如星辰。許即墨心裡「咯噔」一聲,比起相信奇蹟使得韓原自愈,他更擔心是另一種預兆。

    「你......」他開口,嗓音粗糙如含著砂礫,「你感覺怎麼樣?」

    韓原搖搖頭,甚至還有心思啞著聲音同他開玩笑:「刀光劍影里走過來的人,這點傷能怎麼樣。倒是您,一身細皮嫩肉的居然撐到了現在,真是不容易。」

    許即墨沒忍住,被他逗得一笑:

    「跟孤『共患難』了一遭,就沒個尊卑了是不是。」

    韓原「哈哈」兩聲,見許即墨眉間憂慮未散,語氣便又正經起來:「殿下,您別總皺個眉頭。」

    許即墨一怔。

    韓原接著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當年來北梁時,您還只是個孩子,卻總是板著個臉思慮重重。只有在跟我比劍輸了鬧脾氣時,才隱約有那麼點小孩兒該有的樣子。」他眼角帶笑,像是回憶起什麼有趣的事情,「所以我那時候就總是故意下狠手讓您出糗,看您氣哼哼又不承認的樣子,特別可愛。」

    椒ⒸⒶⓇⒶⓜⒺⓁ湯

    「其實哪怕是現在,您也只有二十出頭而已啊。」韓原嘆了口氣,「我知道身份使然,您不得不殫精竭慮,顧忌得太多,能相信的卻很少......咳、咳咳......我這麼說也許是多管閒事,但我希望您有時也將自己當作有血有肉的人看,而不是把自己也算計進去,作為謀奪天下大局中的一步棋。」

    一下子說這麼多話他明顯有些體力不支,轉過頭咳了一陣,嘴唇又灰青了幾分:

    「我忠誠於您,不只因為您是暗衛營的主子......更因為您身上有足以讓我信服的品質,是我韓原認可的、值得追隨之人。我想子卿、莞娘、全公公他們也是一樣的。」

    「士為知己者死,我還有什麼遺憾呢。」他故作灑脫地笑笑,眼裡卻隱隱泛起淚光,「只是可惜,見不到子卿治好眼睛的那一日了......」

    許即墨喉頭一哽,那句「會見到的,你不會死的」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猜的沒錯,說完那番話後不久,韓原就一副累極的樣子復又昏睡過去。許即墨一直煎熬輾轉到後半夜,卻再也沒等到他醒來。昏暗中他見韓原嘴唇微動,似是在說些什麼,俯下身卻只聽到一句:

    「子卿啊......」

    「今年除夕,我可能回不了家啦......」

    許即墨怔然抬頭望向高牆上唯一的窗,隱約看見夜色中白花點點。

    ——啊。他恍惚地想,年關將近了。

    ***

    韓原死在了這一年的第一個雪夜。

    而龔子卿,還是沒能聽到他的告別。

    ***

    韓原死後,許即墨守著他冰冷的屍體呆坐了一天一夜,忽地就陷入某種壓倒性的自我懷疑之中。

    並非是他承受不了如今的慘境,與之相反,許即墨從不輕敵,每次行動前都做好了迎接失敗的準備。他只是突然有些迷茫,像是一直以來引領他前行的宏圖偉略突然失去了意義。

    與歷代所有帝王一樣,他曾堅信自己的國家是正統,他國則是異端。傾覆北梁取而代之乃是天經地義之事,為此利用、犧牲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可前有虞淮安教他「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誰做帝王並不重要」;後有韓原為了成全他的「大業」慘死在他面前,許即墨突然就有些不確定,迄今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還有沒有必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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