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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趙慶豐滿腦門都是濕漉漉的汗意。
樓月迪當時為他買的高配越野車,導航器、倒車雷達和報警鎖經常無故失靈,每每送到4s店修,花十幾天費力修好,一送回來就再出新的問題。
後來,他都不敢把車停在距離店的一公里之內。
何紹禮低頭點菜的功夫,江子燕玩著手機,再環視著四周。
小燕餐廳的裝飾都返修過,地面和牆面很乾淨,鋪著白色瓷磚。供著常見的招財金蟾,收銀台里坐著兩位三十多歲左右的女人,大概是服務員和收銀員,正好奇地盯著英氣勃勃的何紹禮。
她目光重新落回趙慶豐的臉上,還沒等再仔細打量他幾眼,對方已經搓著脖子上的金鍊子,嘟囔說看看後面有什麼最好的食材,趕緊溜走了。
身邊無人的時候,何紹禮眼睛盯著菜單,他語氣終於有些無奈:「子燕姐,你還敢來這家吃,你不怕這小子在菜里放毒?」
江子燕其實是不敢看樓月迪的骨灰,但她當然不肯立刻走,只好隨便找了個藉口又留下。
她沉吟片刻,理所當然地說:「哦,待會上菜,你先吃好了。」
何紹禮不由怔住。他清晨的鬍子颳得並不乾淨,仔細看是有整齊的青色陰影。因為因為不快抿嘴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和鬍鬚渣都會深陷下去。
「你讓我先吃?」他似笑非笑地反問,隨手把菜單扔在桌面。
江子燕點點頭說:「你是走霸道總裁風格的,到時候吃一口說不合心意,可以拉著我轉身就走,他不敢說什麼。但換了我這麼做,就顯得不怎麼淑女了。」
看何紹禮啞然,她忍不住微微笑了:「逗你玩的,我怎麼捨得。我剛才又給那老警察發了簡訊,把他邀請到這家店裡一起吃免費午餐。有他在,趙慶豐不敢做什麼的。」
江子燕對世事略微魯莽白目,但誰真的想跟她比應變甚至是惡意程度,好像又有點班門弄斧。
何紹禮面無表情,重新把菜單揀起來,繼續端詳著菜單。
自己家的老婆喜歡玩火,還明擺著把他當槍用,他能有什麼辦法?他什麼辦法也沒有。
「……你開心就好。」何紹禮無所謂地說,「你想吃魚嗎,清蒸鱸魚?」
等老警察趕來後,果然也上下打量了一圈趙慶豐。
趙慶豐現在自己做生意,洲頭縣地方不大,對任何掛公職或曾經掛過的人都有些敬畏,此刻只覺流日不利,不得不面對一桌子的瘟神。
不過,趙慶豐這個人做人確實有幾分乖覺,只親手做了兩道海鮮,其他時間都陪坐,有菜上來,悶頭先吃一口,也不怪當初哄得樓月迪開心。
江子燕此刻坐在這家小燕餐廳,她曾經的家,很糟糕回憶的故鄉,樓月迪的骨灰近在隔壁。她以為多少會感覺心理不適。但實際上,也就平淡無奇地吃完了這頓午飯。
老警察席間觀察著江子燕,看她那神情,就像不在乎趙慶豐存在一般,於是把剛得來的貨單遞給她。
江子燕一轉手,就把那些海珍名目遞給趙慶豐:「這上面有什麼不適合孕婦吃的東西?」
趙慶豐到底是廚師,他對食材,尤其海貨的了解,比普通人豐富很多。他很仔細地看了一眼,肯定地說全部是性溫的滋補品。
「購買數量太多。你看看,當初買了多少東西,一個孕婦,怎麼能吃掉這麼多補品?」老警察點出疑點。
他原本有一搭沒一搭地調查,直到被江子燕提醒,看到這張進貨單,覺得整件事有意思起來。在樓月迪懷孕期間,這小燕餐廳前前後後地,足足進了將近十萬的滋補品。
江子燕卻淡淡地說:「哦,誰說就我媽一個人吃這些?」
老警察一愣,她笑著說:「我猜,我媽當時也逼著我,和她一起吃這些補品。」
老警察腦子沒轉過彎,疑惑地問:「她為什麼要你也吃,你當時也懷孕了?」
江子燕沉默片刻:「我當時確實懷孕了。不過,我媽逼我做事情,也不需要理由。」
趙慶豐皺眉,他忍不住插口:「你別這麼說她……」
江子燕笑著說:「你覺得,我媽對我這個女兒很好,是不是?你覺得,我以前只要對我媽態度好一點,她就很開心,我只要對我媽壞一點,她就完全受不了?你覺得,她要求已經這麼低,我為什麼總不能乖乖聽她話,是不是?」
趙慶豐沒說話。江子燕失憶後對他的態度,和以前驚人得相同。也不是鄙夷,但就是忽視,偶爾說幾句話,根本讓人接不下來。
江子燕繼續笑著,忽而一指何紹禮:「你看到我男人了嗎,他性格算夠能忍了吧。但你知道我剛回來,他晾了我多久嗎?這世界上,真的沒人能做到24小時,都哄著別人呀。」
江子燕不了解她母親,但她很了解自己的脾氣。失憶後的江子燕,嘴上即使笑,內心永遠和人是隔著層距離,開口叫任何客套話都非常順口,因為她根本就不在乎。以前的江子燕,卻連這層偽善也沒有。
樓月迪曾經深深傷害過她,她好像愛女兒,卻又總是很難體會任何界限感。無論樓月迪當初想不想要腹中嬰兒,一定是想方設法地逼女兒承受相同境遇,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這樣一對母女,居然湊到一起,也不知道誰更可憐。
江子燕腦海里,沒前沒後的,突然冒出句何智堯表演過的莎士比亞台詞,「禽獸尚有一絲憐憫之心,我沒有,所以我不是禽獸」,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素來的模樣都冷清自製,剛才吃飯的時候不緊不慢。但此刻的模樣,大概帶點瘋癲了。
老警察,何紹禮和趙慶豐都頗為詫異地盯著她看,空氣仿佛凝固,江子燕微微自嘲地搖了搖頭,她索性再問趙慶豐:「你有我媽的照片嗎?」
趙慶豐連忙點了點頭,他仿佛鬆了一口氣,沒一會就從房間裡拿出來樓月迪的遺照,遞給她。
江子燕看了一眼,遞迴去的動作快得像丟開點燃的炮仗,挨著她的老警察和何紹禮甚至都都沒看清照片上的人。
等再坐下後,江子燕便對老警察說:「我媽這件事,到此為止吧。別查了。」她語意平靜,緩緩地說:「您說的對,親人的事,大多不了了之。我和我媽,就到此為止吧。」
她的態度迅速轉變,連何紹禮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子燕的手在桌面下無聲捏緊,忽而覺得,在此處多坐一秒,竟都像如坐針氈。
快步地走出餐廳,炎熱的海島午後,空氣是鹹濕的松果味道,情緒真相都會失去輪廓。
江子燕突然用手捂住臉,在陽光下,眼皮後是毛細血管暈染後的血紅色。她莫名地就哭了。
不該去見回憶里的人,方才遺照上的樓月迪,蒼白憔瘦,下半張臉型和自己相同。但這遺照上的女人,和總出現在她夢裡的那個有溫和雙眼中年女人,是不同的兩張面孔。
最初,是臆想中那雙溫和的眼睛,才會讓她懷著微薄的希望,一路追尋到洲頭縣。但如今腦海里的人臉也是假的,樓月迪就變得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會像小腿上那個猙獰傷疤,是一個代表過去的符號。
樓月迪就像這小燕餐廳,如今餐廳易主,由一個徹底陌生人經營。她對失憶後的江子燕的微薄影響,也僅僅剩於此。
她這眼淚很快就止住了,當何紹禮追上她,江子燕回頭再看了眼寫著四字「小燕餐廳」的招牌,明明還有那麼多謎團和疑惑,但她從不是容易心軟的女人。
「我們走吧。」
這就是江子燕最後一次,義無反顧地,從這裡逃開。
他們在洲頭縣僅僅再住了半天。
何智堯大概因為這兩天沒怎麼吃綠色蔬菜,他小小的上翹左唇角,起了一個紅色的水泡。何紹禮倒是每頓都吃菜了,但他在右唇角起了一個更大的火泡。
當江子燕主動提出,提前從洲頭離開的時候,父子兩人齊齊地點頭。
何智堯覺得大海看久了,也就一般般吧,主要是不能釣魚。還有天氣太熱了,他興致勃勃地更想去下一站旅遊地玩。
何紹禮則是看洲頭縣什麼都不順眼,包括自己的兒子,感覺更丑了。
他倒是第無數遍地問江子燕:「你真的不想再查她了?」
江子燕正借用何紹禮的筆記本電腦,寫一篇新的稿件。蘋果公司一般在9月會發本年度的新品,從暑假就開始成為聚焦熱點。她隨手就寫了一篇分析文件,當作湊這個月的KPI。
她換不換工作,另說。至少本月獎金沒人嫌多。
「不查了。」江子燕就這麼回答,她是很堅決的個性,自嘲的時候,語氣依舊輕柔,「你聽過一個網絡熱詞嗎,叫』歲月靜好婊』。我打算朝這個方向,多努力一下。」
何紹禮工作之餘,也在不停知識充電,但他最近所知道的那些熱詞和新詞,幾乎全部來自江子燕和何智堯。
他笑著說:「歲月靜好?這詞聽起來不錯。不過,你是怎麼突然想開的?」
江子燕微微抿唇,只含糊地敷衍他:「你不會懂啦。」
何紹禮訂的紅眼回程航班,就在半夜。
他們開著車,從架在灘涂上的高速公路,一路再平穩駛出洲頭縣。與白天的遼闊感不同,夜晚的公路起著海霧,遠處的遠光燈一閃一閃的,都像貓眼樣睜著。橋下面的波浪依舊扑打著,再遠處好像是水廠養殖的桅杆,隱約亮著燈。
無功而返的旅途,匆匆而走的故鄉。她知道的真相,已經比來程更多,謎團還差著幾步沒有解開,但突然間,也就沒了心情。
何紹禮突然在前方開口:「這像不像,我接你回城的那一天晚上?」
江子燕正在後面座位上抱著何智堯,孩子的頭貼著她的胳膊,母子兩人正同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握著冰奶茶。
她回過神來,仿佛覺得何紹禮此刻的口氣和平常有些不同。」哦,像嗎?哪裡像?「江子燕隨口問。
「感覺有一些像。」何紹禮只簡單說,並不多解釋。他繼續開車,嘴角有自顧自地一絲笑,卻很淺,「子燕姐,你今天說,我回國後總是在晾著你?」
江子燕還沒答話,他就淡淡地接下去:「但明明也是你在晾著我啊。」
江子燕沉默下來。
從什麼時候開始,樓月迪一下子就占據全部的思緒。她都有點忘記最初回來的理由。哦,最初回來是因為兒子,她開始只想著何智堯。後來七七八八,江子燕要承認,她對何紹禮的用心程度並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