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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何紹禮回頭,看到她整張臉都被圍巾裹著。乘鸞女子, 只露出那雙清凍眸子,他拍拍手上的沙子, 笑著走過去。
聽完江子燕的話後,他不由笑容更深了點。
「可以可以。等明天白天,我們去那家小燕餐廳參觀一下吧。」
江子燕微微蹙眉:「明天才去嗎?」
實際上,她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洲頭縣很小,開車三十分鐘,就能從南到北的轉一圈。為什麼要等那麼久?
何紹禮把他的理由解釋了下:「真相不長腿,還會跑走。暑假遊客多,晚上也是海鮮餐廳的營業高峰,我們貿然找上門,如果鬧得不愉快,讓那廚子生意做不成,所謂夜長夢多,不知道有沒有變故。咱倆如今都算外鄉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我是無所謂,但胖子跟在咱倆身邊,會有點危險。」
江子燕微微汗顏,她考慮這些現實問題,完全沒有他心思周密。
他們一時沉默。夕陽沉落,cháo水不知疲倦地涌動。
何紹禮眺望著極遠處的海平線,他淡淡說:「你有沒有意識到,她自從嫁人後,這一輩子幾乎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島。」
江子燕輕聲說:「你說我媽?」
何紹禮點了點頭,他繼續冷聲說:「她這人自尊心一定非常強,聽說,你從小沒有和你外祖家聯繫。」
失憶前的江子燕曾經告訴過何紹禮,小時候,只有奶奶氣喘吁吁地走很遠的坡路來看過她。不過那時候,江子燕缺少管教,和人說話時候,眼睛總是盯著地面而保持沉默。
奶奶後來去世,江子燕懵然地沒有意識到什麼。
樓月迪自己從不提娘家。她年輕時大膽浪蕩地私奔,後輩子卻盡力把日子過得循規蹈矩。即使酗酒成癮,但依舊維持工作,兩個餐廳都在勉力地營業。
不過,樓月迪確實沒有再離開過洲頭,極少數的幾次外出,每次原因都是為了女兒。因為江子燕就是樓月迪脖子上掛著的,最恥辱沉重也是最光輝誇耀的獎章。
當然,她是樓月迪唯一的一塊獎章。
江子燕神情帶著迷茫又有微微的譏嘲,她問:「你說,我那個媽還愛我那個爸嗎?」
何紹禮摸了摸鼻子,他反問:「你想去看你爸嗎?」
江子燕老老實實地說:「不太想去。就算我真要去看他,也不會帶你去,因為我要在他面前哭窮,看能不能爭點財產回來。帶你去就露陷啦!」
何紹禮不由彎起眼睛,目光掃過了她秀麗面孔。隨後,他很正經地說:「那你記得帶上胖子。聽說洲頭縣要拆遷,他們又沒生兒子,不如把胖子過繼給他們,當個拆二代。」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我肯定先把你賣了,再賣我兒子!」
她說完這句話後,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動作十分輕柔。
何紹禮逆著光,模糊成一個輪廓分明的沉靜影子,但他湛然雙眼,依舊沒有任何躲避地直對上她目光。
「你聽過一個冷笑話嗎?」她的手停留在他肩頭。
何紹禮怔住,江子燕輕聲繼續說:「有一天,老師問小明,如果你以後失戀了怎麼辦?小明說,我失戀後,就回到我媳婦身邊……」
她自己笑了一笑:「我一定是在我媽這裡,體會到了失戀的痛苦,然後呢,轉頭就趕緊找到你。」
兩人的距離已經拉近了,因此何紹禮並不慍怒,他目光一轉,就把她從乾淨的玻璃台階抱到沙灘上。
江子燕在柔軟沙灘上站穩,隨後被他摟著,兩人往何智堯刨沙坑的方向,深深淺淺地走過去。
何智堯已經拿著小鏟子,越挖貝殼離他們越遠了。
她一直緊緊依偎著他。
晚飯是找的近處一家小餐廳。
何智堯不太愛吃海鮮,因此只點了洲頭縣的特產泡飯。點了肉鯧魚鯗拼盤和青菜。
何紹禮和江子燕都在低聲聊天,沒怎麼吃。何小朋友全程表情都難以形容,但還是慢吞吞地吃了半碗泡飯。
「齁鹹的。」他最後評價說。
何紹禮吃完飯,自己去酒店的泳池游泳,江子燕則留在房間裡,陪著何智堯看了會數學。
指導孩子的過程中,她盡力控制著自己語速,不去說「你聽懂了嗎」,轉而更溫和地說「我講得明白嗎」。
因為是出來玩,江子燕只捉著何智堯看了十五分鐘的書,賓主盡歡,完成今天的學習任務,可以無畏地記錄在寶寶手冊里。
房間的落地窗正對著碼頭和海岸,夜幕深沉,岸邊依次漸排列開的燈光,夏日海島風情,仿佛國產的橫濱島。
江子燕穿著薄裙,坐在陽台,吹著腥鹹海風。如今,她不算喜歡大海,但也不太討厭。
何智堯深深地嗅著遠處飄來的燒烤味,他坐在她腿上,好奇地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江子燕親了親他的面孔,雖然已經洗了澡,孩子的臉蛋還是帶些鹹味,不知道是海水還是因為海風。
「我們是在媽媽老家啊。」她低聲說。
何智堯「哦」了聲,他不無失望地說:「矮馬,我以為你從月亮上來的呢。」
縱然江子燕心情沉重,一瞬間確實有點飄飄然。這孩子的嘴真是太甜了,她如何捨得賣給別人呀。
江子燕摟著充滿海味的何智堯,分神幾秒。如果樓月迪此刻還活著,她應該跟樓月迪說什麼。
「打我讓你的人生更輕鬆了嗎?」「你很想把我留在身邊嗎?」「是我害死你第二個孩子嗎?」「你恨我嗎」「你能原諒我嗎?」還是,她釋懷地介紹,「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家庭」。
實際上,江子燕可能只想問一個很無聊的問題。
「你是不是從來沒讓我做過家務呢,媽媽?」
江子燕摟著何智堯的手,海水燈光下,如雪峰般瑩白,除了骨骼略微粗大,毫無瑕疵。
手,是女人第二張臉。
這是一雙自小就保護很好的手,沒有接觸過任何污水、滾油和粗重活,就像城裡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只適合戴戒指和捧花。除了寫字處有薄薄的筆繭,虎口和整個掌心都潔淨柔軟。
有時候做愛,何紹禮都會不捨得讓她拆套。
但開餐館是辛苦活,最困難時候,樓月迪自己兼職廚師,服務員和收銀,支撐全部的生計。即使如此,樓月迪沒有讓江子燕幫過忙,不然,街坊鄰居也不會夸樓月迪愛女如命。
江子燕從小到大,只需要做兩件事,學習以及挨打。母愛於她就像寂靜處的鳩酒,留給她完整的臉和手,以及一顆破碎的心。
「媽媽呀。」她還是笑著,但覺得有些疲憊。
等何紹禮回來後,房間只留著夜燈。江子燕抱著何智堯,兩個人都像白貓一樣,蜷在床上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等何紹禮再睜眼的時候,枕邊只剩一個臭小孩。
江子燕已經獨自在海岸邊散完步,吃完大堂自助早餐,神清氣慡地回來了。
「怎麼不叫醒我?」他穿著衣服,有些不快地說。
江子燕挑眉說:「咦,你在夜裡好不容易閒下來,我得讓你多休息一會呀。」
何紹禮凝視著她的臉,不由慢慢地笑了。他剛要反駁什麼,她就趕緊投降:「別鬧,今天早上,你得先陪我去好幾家醫院呢。」
在清晨的時候,江子燕坐在酒店大廳,根據縣政府公開信息網和省衛生局記錄,把洲頭縣的大大小小醫院的地址寫下來。
在樓月迪短暫的妊娠期間,除了最終的流產記錄,再沒有查到其他產檢記錄。但實際上,大多數孕婦都會在懷孕後,檢查一遍身體和胎兒基礎狀況。江子燕不相信以自己以前的縝密心思,會忽略這種常規的事。
她總是反覆地想著,曾經那句「不會生下酒醉後的弱智兒」,心裡把各個最壞可能猜測一遍----是自己當時決意不讓樓月迪誕生孩子,連這檢查都不屑讓母親做了?還是說,她根本就想讓樓月迪把那個缺陷的孩子生下來,然後用這個生命報復母親?還是說,樓月迪自己有什麼想法?
江子燕在這對父子睡覺的時候,獨自對著大海靜思良久。
總而言之,她需要搞清楚那個未落地胎兒的更多細節。洲頭縣醫院只簡略記錄了樓月迪流產了一個男胎,沒有詳細寫更多。唯有追蹤到產檢報告,才能進行更多判斷。
她上午打算把縣裡大大小小二十多家診所,都跑一個遍。
江子燕並不是特別愛胡思亂想的人,但樓月迪身上仿佛有什麼隱藏的魔力,會勾起她最糟糕陰暗的思維。在腦海里,江子燕已經把她所能對樓月迪做過最壞的事情,排著隊揣度了一遍。
何紹禮刮鬍子的時候,他突然問:「你有沒有試著用自己的名字,去縣醫院查病例?」
江子燕手一松。
何智堯像朵大荷花一樣,冉冉地軟倒在床單上。
何紹禮用毛巾擦乾下巴,解釋著:「她臉皮薄,做產檢可能不願意用自己的名字掛號。也許,就用了你的名字。」
她愣怔只有片刻,回神過來,迅速想往外走。
何紹禮適時攔住她,他笑著說:「江學姐,你不能總是睡完男人就跑啊,現在不到九點。你等這個胖子吃完早飯,我們一起去。」
第56章
何小朋友在餐廳,扭扭歪歪地表示不想跟著父母出去。
外面天氣實在太濕熱,醫院聽起來就不是能自由撒歡的地方, 他更想去海邊玩沙子。
江子燕也試著用甜言蜜語這招,來打動她兒子的心, 「可是, 我一秒鐘都離不開你呀」。不料, 何智堯小臉一冷,反問為什麼她之前天天送他去幼兒園。
何紹禮在旁邊笑到不行,她只好訕訕地閉上嘴。
機緣巧合, 有個小學生夏令營在酒店門口集合,前去參觀洲頭縣一個鄉村土豪贊助的海洋博物館。
何紹禮找領隊老師,問了問情況,補交了費用,就把這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外包出去。
何智堯因為暫時告別父母而眼淚汪汪, 但身體已經快速地追上其他小朋友, 跟進空調大巴。他半點也不怕生,總是美滋滋地看待世界。
江子燕望著他的小身影, 直到何紹禮握住她的手。「走吧。」
何紹禮出酒店的時候,再次戴上那漁夫帽, 不倫不類地遮著他的臉。
他們來到不大的縣醫院查病人檔案。
「江子燕」這個名下,沒有任何記錄。但江子燕沒有猶豫,輕聲說出另一個名字。果然,護士就把「江燕」的病歷調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