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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每次碰上何紹禮,舊事總是夾纏不清的,她只好嫌棄地先把男廁所這舊帳跳過去,繼續說樓月迪:「……那男孩打下來的時候都已經成型,我總覺得這事和我有關。」在反覆思考中,越發肯定,「我想,這事是絕對和我有關。」

    樓月迪懷孕這件事,大約給母女兩人相同程度上的幻滅感。但江子燕仔細回憶樓月迪曾經的叫罵,即使最暴怒失控的情況下,樓月迪罵她的語句里,都半句沒有提及腹中懷著的嬰兒,不知道是順水推舟,還是赧顏提及。

    江子燕心頭微微發寒,她以前絕不是什麼溫順的性子,但憑藉幾分機巧心思,對何紹禮都從未徹底低過頭。唯獨每當樓月迪,她總會無形中妥協和落敗。因此,江子燕總是不能相信,她會一上來就想著去除掉母親的胎兒,橫豎應該發生了點什麼?

    她推了推沉默的何紹禮:「你就沒什麼話想說嗎?」

    何紹禮此刻得知樓月迪懷過孕,心情只有更加厭惡,絲毫都不會關心。今晚眼看是占不到大便宜,何紹禮放鬆精神,準備退而求其次的摟著姑娘睡了:「……哦,老媽懷我的時候,我姐估計也整天琢磨怎麼想幹掉我。」

    江子燕緩緩吐出一口氣:「我以為,你會怪我狠心。」

    他無言以對。半晌後,何紹禮用下巴擦著她頭頂,低聲地說:「那我總需要找點不同理由,用來整天想著你啊。」

    江子燕沒有答話,她注視著籠罩著兩人的黑暗,突然感覺到源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感:「你說,如果我真的害死那孩子,堯寶以後會不會……」

    「不會。」何紹禮閉著眼睛截斷她,聲音依舊堅定,「他好得很,胖子會一直這麼好下去。江子燕,你腦子摔壞了歸摔壞了,這一點你必須給我記住。」

    江子燕依偎在他懷裡,一時覺得這世界險惡,宛如置身刀槍彈雨,四面八方有太多誘惑、無來由的暴力和飛來橫禍,引人墮落,她曾經如此跋扈,最後占到的不過是蠅頭小利,以後單純的何智堯又該如何面對世界。一時又覺得自己枉活多年,她知道,也許只有江子燕自己知道,小時候留下的陰影,讓她長大後無法忍受絲毫委屈,那曾把她從深淵裡救出來的脾性,成為在日常生活里舉步維艱的根源。

    等再抬頭,何紹禮已經在她頭頂上方,呼吸均勻,秒速地睡熟過去。

    「……哪兒都能發情,哪兒都能閉眼,發完脾氣後還能笑著裝蒜。」江子燕把他的手從自己腰間拿下來,再用指頭撓了下他下巴,輕聲說,「我以前是心黑,但你心理素質是真比我強啊。」

    第50章

    夏日的天總是亮得太早,仿佛做任何事情都能不需要計劃。推開窗透氣,遠處天空像多孔的薄荷糖, 極近透明的藍。這又是一個艷陽天。

    江子燕早晨幾乎沒怎麼說話,她坐在餐桌前, 正望著何智堯發呆。何小朋友目前依靠自己的努力, 克服了一個小小的食物壁壘, 他能吃生肉了。早上江子燕為他切了兩片西班牙火腿,何智堯皺著眉,卻像爬網的灰蜘蛛一樣細細吃完, 且沒有出現反芻過程。不過,他依舊很討厭三文魚等生海鮮,強行餵會發出「ewwwwwwwww!!!!!!!」的怪叫。

    何紹禮坐在旁邊,被江子燕上下盯著兒子的目光,弄得有些說不出滋味。他摸了摸何智堯的頭, 強硬地走心:「胖子, 我這麼疼你,你長大以後也會一直陪著我們, 嗯?」

    何智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放暑假了,他對最後幾天去幼兒園有點懈怠, 邊爬下椅子邊拒絕:「不會,我以後有壕多 business 要去 settle 的。」

    何紹禮沉默看著這個五官和他很像的小人兒。

    父愛,不像母愛那般自發又天然,好像是需要吹鴿哨一般喚起的感情。他最初在孩子臉上找他母親的痕跡,再後來看到最多的卻是自己,而隨著何智堯的逐步成長和開口說話,何紹禮發現這孩子除了是親生的,其他任何方面都比較像馬路上隨便撿回來的,問題是,他依舊得鞍前馬後的伺候,被這孩子鄙視。

    當兒子故意問Cayenne是什麼,何紹禮回答出保時捷卡宴,何智堯就精準地告訴他,這原本是一個辣椒品種的名字。何紹禮只好再次沉默。

    「喜當爹當的不稱職呀。」江子燕還在旁邊涼涼地補充了一句。

    何智堯卻又不滿意了,直視著她的眼睛,細聲細氣地護著爸爸:「So what ? 哥哥活著有很多煩惱的!」

    換成江子燕啞口無言。何紹禮則笑了,輕易就被何智堯收買,再一次。

    江子燕去公司上班,當看到傅政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恍然想到昨晚遺忘了問何紹禮的另一個話題。

    只不過,有些真相已然昭彰。當輸入傅政的個性簽名「白鳥收羽赴水亡」,點擊搜索,搜索歷史指向對象是三國里諸葛亮的歌詞。而何紹舒最喜歡的三國人物正是諸葛亮。她不由深深覺得,世界如此之小。

    這驚人發現帶給江子燕的,又是無盡懷疑。如果傅政是何紹舒的前夫,蘭羽和傅政交好又算什麼?也許是喜歡陰謀論,江子燕看著傅政的目光隱隱地變了。

    她向徐周周打聽更多的傅政信息,但旁敲側擊,徐周周似乎並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這位同事姑娘喜歡老闆就像追星,每天上班看到他出現就滿心歡喜。徐周周在傅政剛創業的時候就跑來當實習生,在公司財務困難到三個月沒發工資都不離不棄,如今其他公司有開的高一倍工資,徐周周全部拒絕,決意只在此處工作。

    上次的時候,主管評價徐周周,說她無論對傅政還是對公司都有真感情的,不能隨便拿這個話題開小姑娘的玩笑。

    江子燕汗顏發現,比起徐周周,自己顯然不具備這種風雨同舟。她最初選擇在這裡工作,確實是因為想過渡和求生存,對何紹禮等何家人只是維持表面親近即可。可是不知不覺間,內心已經有了偏向。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就接到了幼兒園老師的電話,說何智堯午間休息的狀態有些不對。

    幼兒園裡,何智堯正呆坐在小床上,面如土色,額頭鼓著一個雞蛋大小的包。老師說他自己跑著跑著就突然撞到柱子上,等扶起來量了體溫,感覺有些異樣。

    江子燕心裡一沉,帶著孩子來到醫院。醫生和校醫的診斷相同,整碗水端平又重感情的何小朋友,距離放暑假前夕得了熱傷風。幸好不嚴重,首先把燒退下,再服用一些溫和藥物控制。

    醫生是一個和藹的禿頭老人,他翻看何智堯病歷的時候,安慰江子燕不要過於緊張。

    「孩子身子底不錯,偶爾生點小病很正常啊。人體也是在不斷調整自己的。」

    江子燕才發現她一直緊握著雙手,指尖微微發顫。

    她終於忍不住說:「我懷這孩子的時候,他爸爸沾過酒精,我懷孕期間身體狀態也很糟……我總是在想,這孩子會不會天生身體虛弱或者受損?」

    老醫生倒是不以為意,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問:「哦,他是在你受孕前還是受孕後喝的酒啊,喝了多少?」

    她想著何紹禮那兩杯倒的性子,不由臉微微一紅:「……受孕當天喝的。一兩杯吧,平時我和他都不喝酒。」

    醫生再問了幾句情況,耐心地解釋:「其實,我們總說酒精作為致畸物,但到底要看時間和量。酒精損傷的不僅是胎兒,也包括孕婦本身,因為會增加生產風險。本著優生優育的概念,我們建議妊娠期間不要飲酒,但喝一點麼,倒也無所謂。再說,您家孩子現在不是好好的,我看報告,嗯,心腦血管數據正常的,也沒有任何 FAS 的症狀。您身為家長,就因為孩子生個小病,也不要自己多嚇自己。」

    老醫生絮絮叨叨的說話,很能安慰人心。

    江子燕不由說:「……可我還是很擔心。」

    旁邊的護士嘴快地笑了:「那我覺得,您心裡擔心的肯定不是孩子本身了,估計是別的。」

    老醫生皺眉訓斥了護士兩句,神情卻是隱隱贊同。

    何紹禮晚上回家的時候,這才知道何智堯生病了。

    孩子的燒已經退下來,但他流著大鼻涕,暈頭漲腦地跟江子燕詭辯,說什麼人體內都是原子,原子在白天看到太陽,會正面旋轉,夜晚看到月亮就反向旋轉。原子控制人的思想和行為,病毒無法戰鬥過強大的原子,人們的科技對此也沒有辦法……

    何智堯雙手劃圓,異常努力地比劃出「原子」的形狀。

    江子燕則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險惡用心:「趕緊吃藥啊。」

    她看到何紹禮悄悄走進來,就把剩下的步驟交給他。

    江子燕在客廳里翻著各種兒童藥,何紹禮囤的這些兒童常用藥品很多,呼吸道、腸胃、退燒貼,總之什麼都有。不過因為有一些時間買的早,保質日期快過了,需要挑出來得扔掉。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而在意識到自己嘆氣的時候,忽地笑了。

    其實,何智堯的狀態穩定下來後,江子燕已經不是很擔心,可是內心裡確實是有什麼情緒在來回攪動,讓她總不得安寧。可能人生來就有受難的欲望,也可能是她失憶了,總覺得有天然不安全感。

    到底內心渴望什麼呢,她總想搞明白什麼呢?也許在想,有一天會不會再從樓上跳下去?如果再跳下去,會是因為什麼事?

    這一切,也真的是完全沒頭緒。

    何紹禮關上門走出來,他揉了揉額頭:「胖子睡著了,我今晚會再看看他怎麼樣。」

    江子燕點點頭,她抬手把桌上的過期藥都掃進垃圾袋裡,輕聲說:「等堯寶病好一點,放暑假的時候,我想帶他回一趟洲頭縣。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

    何紹禮微微一頓,江子燕又沉吟地說:「等堯寶哪天再回爺爺家住,晚上有時間,你再帶我去我們大學看一看,好不好?我回來後,都沒有回過母校。」

    他不發一言,先走過來近處。

    江子燕晚上穿著淺灰色的斜領襯衫和短褲,居家服是很柔軟的料子,露出胳膊和腿的柔和線條,膚白又顯得清冰玉骨。何紹禮心中幾番權衡,緩緩地坐在她對面,那角度和距離是能仔細欣賞她,卻又不會因為她聲音和臉而蠱惑。

    「回大學,隨時都可以。但你想回洲頭幹什麼?」何紹禮眸子裡閃過不快的回憶。他是去過洲頭縣的,對那裡的印象奇差又奇深。

    江子燕猜出他心思,拋出更大誘餌:「你如果擔心堯寶,那我把他留在爸爸家裡,就咱倆回去。好不好?我去洲頭是有事情想查,必須得自己走一趟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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