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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何紹禮在喝最後一杯的時候,有點著急,再加上被逼著喝了頭老王八湯,等撐完整場飯局,莫名其妙地回家就醉了。
幸而紅酒基本沒什麼後遺症,很快全代謝掉了。何紹禮望著鏡子裡的青色鬍渣下巴,還記得江子燕在電話里那句親昵的「我今晚等著你」。
她的房間門果然是半闔著的,何紹禮按著心跳,直接摸到床上。伸臂一摟,江子燕後背光裸,但觸手地方濕漉漉,整個人在睡夢中微微顫抖。
江子燕正坐在那逼仄灰暗的房間裡。
在又一場久違的夢裡,如真似幻,連地面鋪著的地磚顏色都不徹底,黃,又也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cháo濕棕色。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桌面上擺著各種書和本,想仔細瞧又看不清字體。面前空無一人。但,不,江子燕定睛一看,樓月迪正直直地跪在自己腳下,眼睛裡閃爍著異光。
江子燕已經不知道,她是怎麼又做夢,又怎麼來到這夢裡。就好像上一秒才剛剛合上眼,等再逐漸有了意識,面臨的就是眼前這個場景。
跪著的樓月迪在流淚嘆息:「今天晚上,我不會動手打你,媽媽已經老了,你也長成大姑娘了。今天晚上,媽媽就打算跪在你面前,跪一夜。你不是想拋下媽媽走嗎,那媽媽就跪在你面前,我求你。我求你心裡也要好好想,你走了,我怎麼辦呢?江燕,做豬做狗做畜生也不能沒有良心啊,你自己得好好想一想……」
江子燕一字都回答不出來,身心都如墜冰窖的時候。身上唯一的溫暖被剝奪,接著,又有一個冰冷的被子蓋過來。
何紹禮已經幫她換了一床新被子,正躺在旁邊摟著她。江子燕出了一身汗,氣息香膩,但依舊好聞。他看到江子燕正睜大眼睛,眼裡茫茫然地望著自己,便湊過去吻了吻她下巴,輕聲說:「熱成這樣啊?我幫你把空調溫度調低了。」
江子燕乾澀又自然而然地說了句:「……媽媽,我想喝水。」
何紹禮不由怔住,他什麼也沒說,坐起來,先把她放在旁邊桌面的礦泉水杯遞去。江子燕喝了幾口,呼吸慢慢平息下來。夢裡的情景仿佛依稀在目,她能確定這些是真的,是真的發生過。
「紹禮,你能抱一會我嗎?」江子燕懇求望著何紹禮。
何紹禮不由笑了,他剛要收緊強健雙臂,想把她繼續攬到懷裡,就像每次安慰何智堯那樣,緊摟著她,給她安全感。
江子燕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後縮了一下,她蹙眉問:「你想幹什麼?」
「你不是要我抱你嗎?」
「……不是這樣的抱法。」
江子燕只是讓何紹禮用雙手去握住她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傳來的穩定溫度里,江子燕低聲說:「這樣抱就夠了。」
樓月迪曾有個怪癖。她每次打女兒前,都會讓手先沾著清水。仿佛這樣,在事後能更容易清潔似的。當然,樓月迪也會用這雙冰冷的手,親昵地環抱住女兒,手放到她發燙的脊背上。
----痛感如此深刻,身體牢牢記住。乃至失憶後江子燕依舊畏懼冰冷的雙手和擁抱。
何紹禮卻沒有全聽她的,過了會,他依舊緩慢執著地摟住了她。江子燕把頭埋在他懷裡,聽他問自己,「子燕姐,你怎麼了?」
也許昨晚剛喝完酒,他此刻的聲音懶洋洋地,很醇厚。
江子燕內心的某處終於徹底安定下來,她閉著眼睛,輕聲說:「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你跟我講講,咱倆是怎麼製造何智堯出來的。聽說,我當時把你灌醉了,帶上床?」
停在她肩頭的手,連停都沒停半刻。何紹禮「哦」了一聲,他糾正她:「你沒有把我帶上床,我們當時是在男廁所里。」
江子燕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她古怪地說:「……什,什麼?」
他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我上學的時候酒量不好,只能喝一罐啤酒」
她都被他氣笑了:「……你現在能喝兩杯紅酒了,這酒量也算是很爛吧?快說正事!」
江子燕以前厭惡蘭羽,不僅僅因為情敵,還有因為蘭羽總在斷她財路。
只不過,比起她的咄咄逼人,蘭羽確實從來沒有對江子燕親自出手過。因為她不需要親自去做,有時候表露個情緒,身邊就有人主動代勞。就在江子燕死死咬住蘭羽作弊的時候,並把這件事藉機捅到學院,她自己的那個小生意也被人揭發到工商局裡去。也就是那個時候,蘭羽才被人提醒,江子燕的兩張信用卡名字不對。
何紹禮對此幾乎全不知情。
他主動疏遠蘭羽很久了,江子燕是什麼都不肯對他說的性格,而他們上次吵架的原因,依舊停留在「蘭羽雖然做錯,但這件事應不應該毀了她一生」。何紹禮吵贏了,兩人又是不歡而散。
恰好不久趕上蘭羽過生日。
與江子燕的狠辣蟄伏性格不同,蘭羽是那種越遇到挫折,她就越想依靠載歌載舞來表明並不會在乎的性子。何紹禮到酒吧里送了一趟生日禮物,被人拉住,喝了杯雞尾酒,再和其他男生在KTV為她合唱了一首生日歌。大家的起鬨聲中,萎靡不振的蘭羽終於也打起精神,跑上去跟著他們玩鬧,微微帶著笑,總是漂亮無邪。
一切都仿佛恢復到從前,何紹禮卻始終半點表情也沒有。
酒精讓人發熱和腳軟,何紹禮在找機會溜走前,坐在離門最近的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盯著手機昨晚和早上的時候,他不停電話和簡訊問江子燕這幾天在哪裡,然而對方手機關機。
何紹禮需要運用很大毅力,才不去問他姐姐有關江子燕的行蹤。朋友間的熱鬧會分散注意力,但蘭羽就挨著坐在他旁邊,偶爾睜著大眼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指望他說出什麼。連何紹禮藉口要去衛生間,都跟去要為他送冰礦泉水。
何紹禮越發煩躁,他揉著太陽穴,獨自靠著牆站了會。
有件事越來越明顯,何紹禮一直覺得江子燕不好相處,做人古怪。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何紹禮意識到,自己已經絕無可能和蘭羽在一起。
過了會,他感到有人正拿著紙巾幫自己擦臉。
「小羽,」何紹禮躲避著蘭羽的手,他索性今天就要把話說明白,「我……」
但那雙手依舊擦著他的額頭,仿佛用力更猛了一點。
「你來幹什麼?」
一聲熟悉的嬌斥,蘭羽拿著買來的礦泉水,驚怒交集,她不過進包廂片刻的功夫,就讓江子燕找到了喝醉的何紹禮。自己明明包了大半個店,她又是怎麼進來的,江子燕掃了眼她華貴的小禮裙,終於淡淡地說:「聽說你今天過生日?生日快樂。」
蘭羽對她總是又厭又怕:「關你什麼事?我可沒邀請你來,你有那麼缺男人嗎?撲了人家多久了,紹禮有搭理過你嗎?」
何紹禮已經同樣詫異地睜開眼睛,果然是黑衫伶仃的江子燕,正站在前面,她總是神出鬼沒的。他莫名有些心虛,剛想開口解釋,卻聽到江子燕不假思索地說:「是何紹禮讓我來這裡的。剛剛你不在,他還在不停叫我名字。請問,這裡又有你什麼事?」
話過後,整片沉默。
江子燕明明在說謊,然而語氣依舊是溫柔得不像話,但因為帶著幾分壓迫的寒氣,莫名讓人信服。蘭羽漂亮眼睛裡有一絲裂痕,那是被傷害到的神色。她下意識就信了,等再說話的時候,語氣已經不那麼肯定:「……他喝醉了!
江子燕僅僅只是再瞥了她一眼:「你可以滾了。」
蘭羽胸口起伏,她看到何紹禮同樣睜開眼,但側頭正眯著眼望著江子燕,並沒有看自己。她失望至極,退後幾步說:「好啊,我不打擾你們!何紹禮,你真是瞎了眼!」
江子燕出言激得望著蘭羽跑開,但臉上全無得意。
昨天接到何紹禮簡訊的時候,她正迅速地趕到銀行,去註銷另一張用無效身份證註冊的信用卡。也許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也許因為突發興來,江子燕隨口讓櫃員查了查一個舊銀行帳戶----這帳戶里有她大學時期的全部收入,存著一筆數量非常可觀的金錢。
江子燕在臨走前,把這筆錢和密碼全部留給了樓月迪。因此,她如今有一萬個理由以為,該帳戶里的錢已經被人全部提走。至少,數額會減少一部分。
但實際上,分毫未少。
江子燕緊緊盯著那流水,在公園裡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她曾幻想過有一天可以把這些錢砸到母親臉上,還清撫養的恩情和恥辱,兩不相欠。又想過一天衣錦還鄉在父親面前出現,替母親再出一口氣----也許這兩個行為和想法都毫無意義,因為最後,她依舊決然地拋下母親逃走了。
樓月迪也根本沒用她留下的錢。
正在出神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冷冷地叫自己:「江子燕?」
她無意識地回眸,正好撞進他烏桕燈罩般的眸子裡。江子燕繼續輕聲說:「心疼她啦?你要不然把你的蘭羽重新叫回來,今天她生日,我就站在廁所里敬她一杯酒,跟她道個歉。這也算殊歸同途。」
何紹禮厭惡她總是這種挑釁的態度:「你讓人清淨一點。」
這感覺多麼壓迫,他明知道她當著他的面撒謊,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想讓我當你男朋友嗎?」何紹禮突然問,他猶豫著,形狀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翹起來,想把這話說得更理直氣壯一點,「不想的話,你就別整天這麼鬧了。」
江子燕的臉色微微冷下來,她把那紙巾交回他手裡:「你胡說八道什麼,趕緊進去洗個臉。清醒一下。」
飲酒不醉乃為高,何家全家都能喝酒,偏偏何紹禮的酒量直接爛到地殼裡。
他今晚喝的是女士酒,嚴格來說,也只是算餐後酒。百利甜的酒精濃度在中度高度之間,又叫「力嬌」。世界上最好的百利甜,是由最滑的奶油和最烈的蒸餾酒相兌而成,而喝它的訣竅是要加上最足最冷的碎冰,只有忍受多強的冰冷,才能感到多強的甜蜜。
江子燕的頭髮,眼睛,嘴唇,整個人明明是黑色,卻會讓他想到這種辱白色的寒酒。
何紹禮覺得很多話說不清,索性依言,先去水池邊洗了把臉,江子燕則毫無顧忌地跟著他走進男廁所。何紹禮洗臉的時候,她也仔細地照著廁所里的鏡子。
樓月迪身上的鮮明特點,她的女兒其實也繼承下來。江子燕骨子裡有那種令人厭惡的自憐和自戀感,甚至做的更有理有據一些,她耗費巨款去抹除身體疤痕,也帶著點細微苛刻的潔癖。她日日著黑衣,又會在無人處一遍一遍地觀察自己肌膚,反覆確認肉體是否完美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