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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腦海里是去聲的國度,沒有源頭,沒有愛恨。但女閻王也有自己的媽媽,不是嗎?

    江子燕等何智堯睡熟,走去客廳,找到一直等著她的何紹禮:「告訴我。」

    她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說:「把我以前的事情,都告訴我。」

    第33章

    江子燕的母親樓月迪,原本是飯館老闆的外甥女,一日, 飯館裡的服務員人手不夠,樓月迪被叫去給本鄉談生意的江子燕的父親送了一碟菜, 對方有著細長的桃花眼。而和家人大吵一架後, 不到二十歲就跟著他私奔到洲頭縣。

    洲頭縣是全國十三個海島縣之一, 本地人靠海吃海,多多少少都有些汞含量超標,大多黑矮瘦小。遠道而來的樓月迪的皮膚細膩白皙, 伸出的指尖像蔥最里的軟皮。本縣會看相老人家說她這樣的面相旺夫,結婚還沒一年,江子燕父親經營的魚粉加工廠趕上本省扶持政策,慢慢做到了數一數二的規模。

    但老人家似乎沒提到,旺夫的前提是夫心尚在。樓月迪懷著江子燕的時候, 丈夫和來工廠參觀過一次的縣中學老師看對了眼。對方五官平平, 皮膚黝黑,唯獨愛笑, 很招孩子和男人的喜歡。

    父親在江子燕的童年幾乎沒有任何印象,他很快搬出去, 偶爾回家總伴隨著激烈吵架。外面颱風猛烈地刮,家裡菜刀和雜誌也在亂飛。某天早晨,樓月迪突然告訴女兒,你爸爸和我要分開了。正趴在黑色黴菌牆邊看海的女孩回過頭,她想了想,「等我上了一年級,會自己收拾書包了,你倆再離婚吧。」

    那個時候,江子燕還叫江燕。破碎家庭讓她性格過於早熟,以至於童年似乎都不能夠真正傷害到她。她並沒有恨過父親,很長時間內也沒有真正恨過母親。

    樓月迪離婚後,沒有返回娘家,她在洲頭縣的中心區內盤下店面,開了家極小的餐館。母女住後院,前院供做營業。樓月迪自己當廚師,因為忙,整日把江子燕反鎖在房間裡,中午用不鏽鋼盆子煮麵條給她吃,後來就默許女孩跑到隔壁的理髮店,看一天的港台武打電視劇。

    原本是放養的模式,直到某日,一個來「小燕餐廳」吃飯的食客,突然說起江子燕父親新組建的家庭,同父異母的兒子比江子燕小兩個月,但「更聰明更活潑」,「以後上學,成績絕對會很好」。擁有秀麗面孔的老闆娘聲色不動,等結束營業時拿起拖把,把剛看完電視回來的女兒推倒在地,沒頭沒腦地打了一頓。

    火了的樓月迪,和白日裡迥然不同的兩人。

    江子燕在極度驚恐中,看到母親臉上露出清晰恨意和怨毒。她踩著的水泥地板油膩烏黑,卻又像暴君手裡把玩的精光鏡子,映照出樓月迪自己遭受過的背叛和恥辱----遠道而來,格格不入,未被珍愛,反目收場,種種感情不如意和謀生艱難,只剩下憤世嫉俗的傷痕,一道道地留在年幼女兒身體上。

    樓月迪就像入魔,手越來越高,越打越瘋狂。

    這場毒打持續了一整夜。

    第二天,全年無休的小餐館歇業半日。樓月迪梳妝整齊後出門,買了兩新拖把,勉強清掃了地面流出的鮮血和折損。她並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這樣的人一般特別固執。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要求,江子燕任何考試必須成為第一名。

    這場同父異母的孩子攀比成績的無聲戰爭,也一直是她這方取得全面勝利,也許父親的新家庭知道,也許根本不在乎,撫恤費倒是按月打。而不管拿到多好的成績,江子燕從來不笑,沉默地望著它。

    而到後來,無可挑剔的成績已經不能安撫樓月迪的心。

    有一天清晨,樓月迪輕手輕腳地叫江子燕起床。

    少女疑竇滿腹,走到前廳,發現桌面至少疊著四五十個大大小小的盤子,擺滿各種食物。母親正笑吟吟地繫著圍裙坐在桌邊,殷切地勸說:「燕兒,吃早飯吧。學習辛苦了,媽媽一大早特意為你做的飯。」

    夏日早晨四點半,外面蟬聲轟鳴,海島縣的電壓永遠不穩,牆上的電風扇有氣無力轉著。眼前熱氣騰騰的諸多腥葷海鮮,濕熱混合腥甜的氣味。桌上肥腴的魚蝦貝蟹,長長的毛腿,有的眼睛還沒挖,鮮肉像垃圾邊怒放的大麗花,白茫茫翻在外面。這是不容拒絕的「母愛」,一場心血來cháo的殘忍「盛宴」,令人如鯁在喉。

    江子燕很清楚,自己必須要吃下所有東西,少吃一口,樓月迪就會剎那間變臉,又哭又鬧,像個瘋子一樣開始鞭打她,口不擇言的咆哮。

    「吃!快吃!我為你做了一早上的飯!你吃!一口都不能剩下!剩下就是對不起我!這是你和你爸都欠我的!你這個小畜生!如果不是生你,他怎麼會離開我!你這個豬!活著就為了害人!你把這些都給我吃了!」

    鎮上所有人都會誇讚,小燕餐廳的女老闆溫婉如春,愛女如命,卻不知道她性格里真實的急躁、嚴苛和自私的一面。樓月迪每次習慣性地廝打毫不還手的年幼女兒,都會輕巧地避開了她的臉。甚至打到了最後,當看到江子燕奄奄一息趴在地面,她那張秀麗白皙的臉還會流露出真實的惶恐和後悔,扔下棍棒轉而抱著她大哭,好像痛得和女兒無分軒輊。

    後來學語文課文,魯迅寫孔乙己把燒餅上的微末芝麻掉進桌fèng里,當事人若無其事,發癲又發狂地持續拍著那張破舊桌子,陷入一個人的狂歡。語文老師在台上講得繪聲繪色,周圍的同學都在哈哈大笑,只有班長全身發冷。

    不分緣由的毒打,夾雜無法拒絕的早餐補償,江子燕一直瘦得可怕,並逐漸憎惡起任何廚藝。當所有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上,根本不需要宣洩,反而沉澱成那種綿里藏針又冷清清的脾氣。這性格不像畏縮英俊的父親,也不像表面溫婉的母親。當她以接近滿分成績考到省會城市的重點高中,很多孩子抱著父母不舍。來送女兒的樓月迪也哭了,唯獨江子燕沒有哭也沒有笑,從麵皮到骨象里透出的氣質,都是涼的,幾乎沒有任何活人氣兒。

    高三的時候,江子燕依舊遭受母親的深夜鞭打,在老師的遺憾聲中放棄高考,接受保送,要去距離洲頭縣只需要兩小時汽車的本省大學。樓月迪四處跟別人說,她確實離不開女兒,而女兒也捨不得離開自己。

    但那天晚上,小燕餐廳莫名失火,樓月迪被消防局和工商局舉報調查,她分身無術,索性戶口本和身份證都讓江子燕自己補辦。再接著,江子燕在學校沉默撕毀保送協議,幾個月後參加了高考,以比本省狀元低三分的成績,考到了何紹禮所在的城市F大。

    就在全國高考成績出來的當晚。何紹禮坐在寬敞的國圖自習室里,依舊打起耐心幫蘭羽複習中考的數學題,他個子已經很高,標準的弟弟臉,又帥又溫和的樣子,眼睛亮亮的。

    青梅竹馬眨了眨眼睛,問他以後想出國,還是在國內讀高中。

    何紹禮想了會:「不知道。如果在國內,也許上U大。」

    蘭羽扯著他胳膊撒嬌說:「到時候,我們大學也要填一樣的志願哦!」

    何紹禮摸了摸鼻子,笑說:「可以啊。」

    幾千公里的洲頭縣,紅榜上門,江子燕已經把這個消息瞞不下去,她絕望清醒地等著又一頓暴烈的鞭打。出乎意料,樓月迪整個暑假都沒有對江子燕動手。只是在女兒臨走的那個深夜,她舉起一個多月沒碰的棍棒----

    「媽媽,」江子燕突然在過程中架住棍子,她的手掌形狀隨了父親,潔白纖長但又比其他女孩子關節粗一些。不知道從何時起,江子燕已經很少管樓月迪叫媽媽了,等喘息了片刻,她凝視著母親近乎冷酷的雙眸,輕聲問:「媽媽,你讓我走吧,我以後會給你錢,很多很多的錢。」

    所有童年痛苦的孩子,也許都會有這個念頭。如果父母之恩是債,那麼以後要還多少錢,才能足夠還完這恩情?

    答案是永不夠。

    樓月迪的答案更直接,她哭著把江子燕的腿打成骨折,以至於江子燕大學的第一年都和拐杖為鄰。

    在蘭羽告訴何紹禮他所完全不了解的江子燕時,她因為過於急躁,用詞片面,但依舊很完整地概括了江子燕的本科生涯「雞鳴狗盜,刷信用卡,整過容,連身份證都是假的」。

    江子燕在名牌大學的本科生里,商業頭腦極強。

    因為骨折,她沒有去做任何家教和發傳單這種廉價勞動力,最初在一家知名跨國公司短暫實習過數據分析職務,敏銳看出了p2p購物的改革苗頭,大膽地把第二學年的學費拖了半個月,用這筆錢去商城裡做代購折扣的生意,再以網際網路郵寄全國進行散賣,大學的學費居然翻倍的賺回來。

    江子燕第二份實習,是在寒假接受洲頭縣公安局的系統更新維護。也在那個時候,江燕決心把自己身份證上的名字,正式改為江子燕。當時,全國新舊身份證號正在逐步統一,洲頭縣的公安依舊是採取檔案登記,還沒有普及到全國聯網系統。誰也不知道她怎麼做的,但江子燕的兩個新舊身份證,在資料庫里都標註為「有效」,彼此可以獨立使用。

    她那個時候申請了兩張信用卡,繼續穩步擴大自己的小生意。

    樓月迪在她本科第二年下半學期,就以「小燕餐館」要開分店為由,沒有再出女兒的任何生活費。江子燕那會憑藉收入,可以自力更生,還會把自己的獎學金往家裡寄。當然,她性格深沉,沒有把賺來的錢悉數寄回去,這只會讓樓月迪起疑心。

    但多餘的錢怎麼花?

    除了每一分每一厘,都為此刻和今後的自由買單,江子燕本科時期頻繁出入整容醫院,做了當時全國最尖端的雷射嫩膚和疤痕消除手術,還買來大量昂貴護膚品。那些美容技術和產品,極有效,唯獨腿上那幾道極深的傷疤,無論用任何辦法都消除不得。而因為雷射次數頻繁,見光敏感,她習慣整日穿著黑衣服遮蓋----本科階段的江子燕,就因為過於特立獨行,名聲極差。

    蘭羽找的私家偵探,把這一切打聽得清清楚楚。何紹禮此刻把這些往事說來,有那麼一秒,靜林中有飆風,他這輩子鮮少恨過什麼人,樓月迪確實是其中一個。

    而江子燕無聲地聽著,微微震驚,更多的是一股遺憾。

    「這些事情都是蘭羽調查的?」

    何紹禮沉默片刻:「你和她之間一直有梁子。」

    江子燕淡淡笑了,明知故問:「是因為我倆當時都喜歡你?」

    他望了她一眼,完全沒有赧然:「應該有我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你捉住她作弊,還向教務處實名舉報----不過,蘭羽上大學也自己沒寫過幾筆作業,她當時的作業都是我幫著寫的。無論從哪方面,你應該對我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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