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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子燕姐?」何紹禮連續叫了她幾聲,江子燕都聞所未聞,他忽而改口說,「胖子?」
果然,何智堯和發呆的江子燕同時扭頭,盯著他。每次說到何智堯,江子燕都會不由自主地集中注意力。
何紹禮這才把剛才重複的話再說了一遍:「爸今天打電話給我,說老媽走了,他一個人有點冷清,問每周能不能繼續把胖子接過去在家裡住一天。」
江子燕便看著何智堯,輕聲問:「堯寶,聽到了嗎?」
何智堯很是矜持地先喝了口甜奶,點了點頭。小朋友自從住在爺爺家,發現並不影響他混吃等死的人生狀態,就開放懷抱,擁抱新變化,不再抗拒去爺爺家。
江子燕看孩子答應了,想抬頭回給何紹禮慣常一笑,但又有點不想看他的臉。
世界上大多數的男人,都有相同的心思,他們可以不喜歡一個女孩,但又會對那個女孩還不錯,至少不允許他人欺凌她。在本語境裡,江子燕扮演了眾所周知的「他人」角色。但問題來了,如果換成現在,面對相同情景,江子燕是否會放蘭羽一馬?
她居然猶豫片刻。
「江子燕!「何紹禮終於看不下去她那幅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加重語氣,「你不想吃飯?」
她終於對著眼前未動的飯菜醒悟過來,下意識地遮掩真實情緒:「嗯,今天胃口不是很好呢。」
何紹禮意有所指:「你昨晚也沒睡好?」
只怪今日的劇情很密集,江子燕徹底忘記兩人那些細小的曖昧和尷尬,她隨意就找了其他藉口:「……對啊,我好像夢到我媽媽了。」
模糊夢境的吉光片羽,此刻突然就回憶起來,以至於她根本沒注意到何紹禮面孔忽地轉冷。當江子燕叫到「媽媽」的時候,腦海中有什麼隱秘的地方動了動,她自己再專心地想了會,終於搖了搖頭。
江子燕蹙眉說:「具體夢到什麼,已經忘記了。唉,但我想我回國這麼久,沒有想到去給她掃墓,真是不孝。」
內心再苦笑兩聲,她發現確實擔得起蘭羽「不是一個好東西」的評價。
何紹禮沉默了會,為江子燕盛了一碗湯:「給胖子做個好榜樣,有什麼想法,都等吃完飯再說。」
江子燕微微一笑,重新擺出輕鬆面孔:「哎,你別總拿堯寶來堵我。」
她沒有喝那碗湯,心不在焉地提起筷子,夾起最近盤子裡的一塊蝦球。
蝦,極鮮極甜,但只嚼了幾下,卻莫名有些反胃。江子燕不動聲色地伸手拿起水杯,想先就著水,囫圇吞棗般地咽下去。不料,錯手拿來何智堯擺在旁邊的甜牛奶,溫熱的牛奶和微涼蝦肉含在嘴裡,混合成古怪的腥臭感。
一股極其熟悉的劇烈反胃感,從鼻尖迅速升起。
腦海里警鈴大響,身體像啟動什麼開關,依舊逼著自己強行咽下去。喉嚨動了幾動,五臟里苦水倒涌,她直接扔了筷子,捂著嘴奔到水龍頭前,把為數不多的進食全部吐了出來。
何智堯被這動靜弄得嚇了一跳,何紹禮迅速離座,也隨著她來到廚房。
江子燕彎著背脊,腰中間形成深深一道凹痕,漱口完轉過身來,依舊輕微咳嗽著,表情似迷茫似痛苦。
發生什麼事情了?她自己還沒回過神來,何紹禮已經把她帶到沙發前坐下。
何智堯著急地扭動身子,也要從兒童椅上爬下來。
何紹禮聽到動靜,轉頭說:「胖子,你吃完飯就回房間,今晚不用念拼音。」
被爸爸目光一瞪,小朋友頓時停止了亂蹬短腿,開始吃力地在大腦里權衡利弊。之前住在爺爺家,何智堯的日子得意忘形,基本把江子燕的輔導忘了個精光,而他整個晚上慢吞吞吃飯,一直都想著怎麼耍賴逃過母親的抽查。
何紹禮再重新回過頭。
「子燕姐?」語氣和哄何智堯時無二,但更穩定,「你先坐一會,如果還是難受,我就要帶你去醫院。」
江子燕試著用鼻子吸氣,嘴裡依舊發苦發澀。那股不適感像暴雨海嘯一哄而起,此刻又猝然而退。
但,老天明鑑,她在國外吃食物可謂百無禁忌,絕無反感魚蝦之說。至於失憶前,也是從一個沿海小漁村長大,按理說對海鮮更不避諱,哪裡至於這麼大的反應?
剛才下意識的嘔吐,好像是身體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動作。
何紹禮強硬地打開她緊鎖手指,兩人掌心相貼,五指相扣。「子燕姐。」他輕聲安慰。
江子燕感覺極為難過,不由抬頭呆呆地看他。
自從失憶後,她那股拒人千里的氣質里,總糅合點天真。今日上午,蘭羽被她這麼若有所思地盯著,只覺得跟嘴裡咽下蒼蠅般地厭惡。但何紹禮此刻迎著她那月光生的目光,不由躊躇是該繼續問她身體是否還有什麼不舒服,或者該再次直接吻上去呢?
「紹禮,」江子燕開口,眸光定在何紹禮臉上的某處,突然問,「你這裡是怎麼一回事啊?「「哪裡?」何紹禮這麼問,目光依舊不離她分毫,見她除了唇色蒼白,不像還在強撐的樣子,暫時放下心。兩人此刻緊緊握著手,江子燕想順勢抽出來,但只動了一下,就被那雙比她更長的手指捉回去。
何紹禮已經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你是說我下巴那裡的疤?是胖子小時候長牙,見什麼都啃,尤其喜歡啃我臉,我下巴曾經被他咬下一整塊肉。」
他慢慢對她說話,一舉一動都有點像夢中情人的感覺。
江子燕提起嘴角:「被堯寶咬一口是很痛的吧,你當時有沒有打他出氣?」
何紹禮不想鬆開江子燕的手指,不然此刻還真想想摸摸鼻子。他無奈回答:「胖子懂什麼?再說,咬幾口也無所謂,他是我兒子。」
江子燕細長的眼睛裡有什麼閃了閃,她若有所思地說:「哦,原來親父子間不會計較這些小事。」
何紹禮隨口「嗯」了聲,不動聲色地追問:「對了,你剛才說你夢到岳母什麼了?」
她被這聲「岳母」叫的臉色微微發紅,下意識地抿起嘴,多了幾分生氣。
「我說過我真的忘記了,」江子燕懊喪地答,還有些不自覺的嬌嗔語調。陡然那瞬間,她重新抬起了眼睛,銳利地望著他,何紹禮只感覺妥協的偽裝剝落,是曾經的江子燕回來了,凜然目光好像看透了他。
「我腿上的傷疤,是小時候被我母親打的,對不對?你也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他手不由一僵,江子燕把腦海中的疑惑,細細說出來:「我父母從小離婚,父親自小對我不聞不問,我被我母親撫養大,卻向來和她疏遠。我之前一直隱隱有些奇怪,一個小孩子,到底為什麼會疏遠自小撫養她長大的媽媽?原因也許很簡單,就是因為她打我。而以我的性格,誰惹了我,必然要全數奉還。但只有我母親動手,我才會無可奈何的不報復,對不對?」
兩個人距離很近,江子燕眼睛裡黑望望的一片,口吻卻沒有哀傷或怨恨,反而都是冰渣子----他不過反問了一句,她就生靠著自己,琢磨明白,不過電光石火之間!這個總是指東打西的女閻王!
江子燕看了何紹禮幾轉陰晴的臉色,已然篤定。
失去記憶這種感覺,真讓人煩躁,別人騙她瞞她都容易得很。就像今天的蘭羽,此刻的何紹禮,他們對她或者痛恨或者玩笑般地說她的過去,自己卻連真假都無法分辨,只能苦苦思考。
她陌生地望著他,嘴頭還是柔聲說:「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呀?」
何紹禮眉眼微沉,突然間伸臂,手一兜,緊拉她坐倒在自己膝蓋。她又驚又怒,後背緊貼著他發熱胸膛,尚未掙脫,何紹禮的手已經摸到她腳踝處凹凸不平的疤痕,單手強硬地把她腳踝固定住。
他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怒自威。
「江子燕,我自認不記仇 。你以前非要跟蘭羽過不去,我從不怪你。你借我的身份和和他人設立那倒賣公司,我也從不怪你。但我養了胖子,卻無時無刻不在怪你,還有我所謂的』岳母』----到底是什麼樣的垃圾貨色,才能對自己孩子下這樣的毒手?」
江子燕不由停止掙扎,本來是隨口猜測的過去,但何紹禮話里隱藏的東西,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此時,聽到噠噠的腳步聲,有個童聲很憤怒地說:「哥哥,不准bully媽媽!」
兩人同時回頭,完全被拋之腦後的何智堯正跑過來,想努力推開何紹禮。
何智堯第一次開口主動叫她媽媽,居然是這種場景。江子燕几乎呆住了,也忘了自己還坐在何紹禮懷裡,整個人動也不動。反而何紹禮是先回過神來,他立刻說:「胖子,你再叫一遍?」
何智堯軟桃般嫩地聲音和臉,同時就蔫下來。他把手背在背後,先用眼角望了眼江子燕,不確定又有些惱火地改口:「……姐姐?」
江子燕回頭瞪了一眼何紹禮,何紹禮只好收了無意識的疾言厲色,一邊任她迅速從自己懷中掙脫,一邊摸摸鼻子解釋:「……我倒不是那意思。」他又期望地指著自己鼻子,「你叫她媽媽,那你該叫我什麼?胖子,你該叫爸爸什麼?」
何紹禮特意重複了幾遍「爸爸」,自認把答案提示的明明白白。
何智堯想了會,不負所望,把常年的「哥哥」換了個新的稱呼。
他試探地說:「……老舅兒? 」
江子燕一愣,何紹禮酒窩卻加深,怒極反笑,被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何智堯從他的言行中確定了什麼,歪著頭再叫了聲。江子燕千思百感,伸出手想摟著何智堯,但何智堯在他親爸眼神冷到肝疼的注視下,也沒敢讓她抱,退了幾步,異常慫地溜走了。
臨睡前,江子燕到底陪何智堯在床上坐了會。小男孩剛開始還有些害臊,隨後眉開眼笑,又用中英文叫了幾聲媽媽。她微微地笑,覺得眼眶迅速發熱,連忙轉移視線,看到床頭柜上有什麼在微弱地亮著小燈。
這是何紹禮放在兒童屋裡的聲波驅蚊器,他向來比她這個當媽的更仔細,幾乎每晚臨睡前會來回檢查何智堯四肢,發現身體上有任何小傷都及時抹上藥膏。此刻何智堯攤開手腳平躺在床上,白胖短的四肢經過春天很乾淨,沒有留下任何斑駁蚊子印或細小傷口,總像是個白如意般露在外面。
她盤坐在床上,雙手悄悄抓住自己腳踝上的那幾道傷疤,過了會,江子燕也極輕地叫了一聲,那是叫給自己聽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