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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第27章
這場小小鎮壓終於平息。
江子燕依舊半跪在地上,長發垂地,帶著些楚楚和軟弱, 早就沒了剛才欲擒故縱的從容。
何紹禮想到在路上,江子燕這麼輕聲告訴他, 要准許孩子哭, 要准許孩子體會不快樂, 要讓孩子體驗自己複雜情緒。身為家長不要評價孩子情緒好壞,因為情緒的流動,通常就是自我的啟蒙。而發現自我, 是成長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當時沒有來得及問,這都是她從哪裡了解的觀點,或這是她自己頭腦里的想法。
江子燕並非典型的慈母,但是她……很好。以前的江子燕心思縝密,卻不是有耐性的人, 如今她為了何智堯在努力改變。江子燕非常愛何智堯, 這種愛作不了偽,可是她這麼愛兒子, 又永遠堅定地先做自己,這表現在她絕不會給小朋友那種有犧牲感的母愛, 就像她的人和她的愛都從不失真。
感慨和憐惜交織著,又帶著點說不清的得意,何紹禮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何穆陽一直在旁邊作壁上觀,他更沉得住氣,冷冷衡量江子燕所有作法。不得不說,他對江子燕的處理大為讚賞,甚至第一次認真審視起這個便宜兒媳。
其實,何穆陽早就以為何紹禮把孫子寵得太過了,但妻子和女兒都不提,何智堯作為唯一能觸犯到兒子的逆鱗,他又是不好開口。江子燕綿里藏針又極有原則的處事方法,正好中和了何紹禮無意識的寵溺。他居然首次發現,這個從回國後就不吭不響的兒媳,確實是極有主見的人。
何穆陽再想到失憶兒媳被孫子打得那一下頭,於是說:「今晚,你和紹禮就住在我這裡?」
他這句話,在幾個小時前曾經告訴過何智堯,結果被孫子強烈拒絕。眼前換成孩子他媽,兒媳同樣很堅決地說:「謝謝爸爸,不過,我想我們還是回去吧。」
兩人往車的方向走。何紹禮的手依舊放在她腰間,江子燕又是走了會,終於覺得有異。她剛要掙扎出來,他的手臂已經上抬,鬢角處停頓了下,隨即插進她柔順的長髮里,輕柔又仔細撫摸了她剛才被何智堯擊打的相近位置。
他低聲問:「胖子打到你哪裡了?」
江子燕身心俱疲,反應更慢一點。她微微偏開頭,不自在地說:「他沒打疼我。」一邊說一邊快走幾步,想拉開車門搶先進去。
但何紹禮沒有解鎖。他停在車頭:「幸好,他上次撞你的地方沒有留疤。」
江子燕怔了好一會,隨後只覺得握著車把的手到臉都燒起來。何智堯確實在很早之前,玩鬧中狠狠撞過她後腰一次,但多早的事了,何紹禮又是怎麼聯想到這裡的?
她眯著眼睛盯著他,何紹禮便摸了摸鼻子,解釋說:「我攙著你的時候,順便摸了一下。」
江子燕臉更熱了。哪有這種耍完流氓,還如此理直氣壯的人?當時只顧抱著何智堯,毫無察覺自己被人占了便宜,此刻也只能控制住臉上的表情,惱羞地問了句:「……還不走嗎?」
已經深更半夜,明日兩人都要上班。何紹禮大概之前補完覺,仿佛不著急回家似的,他目光下移,望著江子燕短褲下的小腿,忽地又問:「你腿上的疤……」
江子燕不明所以地低頭,耳根處又開始嫣紅,臉色也略微難看。
她有著一身極冷皙的皮膚,卻也容易乾燥和過敏,輕輕一撓就產生痕跡。但在江子燕的小腿背面,一直有五六道深且極長的傷疤,凹凸起伏,幾乎入骨,在白布般的皮膚上異常可怖。女人都是愛美的,只是,當一個人連番經歷死亡,失憶和生產的三大難關,江子燕對如今自己四肢健全就已經如此感激,不會刻意在乎這些小細節。
「這些疤在我醒來後就有,可惜我不記得以前怎麼回事。」她儘量坦誠地說,又再咬牙說,「再不走,天要亮了。」
這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
江子燕今晚勸服何智堯的舉動並非心血來cháo,幾乎計劃了每個反應和每個後果,耗盡所有力氣和耐心。現在何智堯成功拿下,何紹禮的行為卻又太奇怪,她到底是女人,即使兩人曾經……他也不能這麼隨意的又摸又瞧,還直直地盯著別人腿看呀。
何紹禮摸了摸鼻子,看著江子燕在黑夜裡微紅雙目,終於說:「對不起,走吧。」
偏偏江子燕想到他方才打量自己的目光,賭氣問:「哦,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你不要告訴我,我腿上這傷是你造成的?」
等了半天,何紹禮也沒搭腔。江子燕看過去,何紹禮只是側頭對她輕笑了一下,他歲數很輕,但身上總會有種「好好好,你隨便鬧」的感覺。
半夜回家,她在盥洗室角落發現,很早前遺落的芍藥花已經從里到尾的枯萎了,花瓣邊緣像白貓鬍鬚一樣蜷曲著。江子燕把它用報紙包起來,放在客廳雜物筐旁邊,想清早把它丟棄,但第二天她多睡了會,何紹禮估計看到,上班直接幫她帶走扔掉了。
何智堯終於在爺爺奶奶家順利地住下,之後沒有再嚷嚷著要回來,也沒有鬧出么蛾子。
許是放鬆了心情,江子燕睡了兩天好覺,半夜不再整身的出汗。其實失憶後,極難得做夢,大腦如像報廢的灰白色小衛星,只懂在黝黑夜空里無聲旋轉。
但就在那天夜晚裡,也許是被何智堯打的那一下,木鈍大腦仿佛被打開了罅隙。她開始做夢,雜亂無序的,人馬星降下的露水,冰冷的、不明不確的東西,伸手碰碰就化了。
眼前的中年女人言笑和藹,面目驚人得熟悉,坐在一張圓桌對面,柔聲地招呼自己:「來吃飯了,江燕。」
即使在夢裡,江子燕也知道她在叫自己,她內心懷疑著,依言坐下。
這裡好像是餐館大堂,環顧四周,七八張整整齊齊的空桌子和空椅子,但只有眼前的桌面擺滿著飯菜。她看了眼黑溜溜的盤子,油膩至極,骯髒不淨,沒有食慾。
中年女人開口問:「你和紹禮什麼時候結婚啊?」江子燕順口回答:「不清楚。」對方再問:「堯寶最近怎麼樣?」她又說:「非常好。」那女人蹙眉說:「聽說他不肯說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需不需要送到醫院裡檢查有沒有毛病?」
江子燕放下筷子,平和地說:「智堯沒有任何問題,他不說話只是因為性格害羞了些。媽----」
隨著最後這聲稱呼,她如遭電擊,從床上猝然坐起來,口乾舌燥。
住了小半年的臥室里依舊是天鵝絨紫的黑色,溫柔甜蜜,天光還沒有亮,輕薄睡衣已經貼著不知何時又濕透的後背,沉甸甸地壓下來。她心砰砰直跳,手筋青痕暴露,還在為夢裡的情形高度緊張著。
但,緊張什麼?
這是江子燕第一次做有關身邊人物的夢境。沒有夢到朝夕相處的人,沒有夢到何智堯,沒有夢到何紹禮,沒有夢到大學時期任何疑團,反而夢到了失憶後就再也未見的母親……
那個溫婉的女人,難道是曾經瘋狂地叫罵她四個多小時「小婊子」「喪門星」的母親?
江子燕頭痛似火。她讓自己深呼吸,在黑暗裡坐了很久,依舊沒有思緒。終於平定了回呼吸,把空調溫度調得更低,重新躺上床。
夢,第二天晚上又重複一次。
這次好像所有的細節都更具體,空蕩蕩的大廳,半熟悉不熟悉的呼喚。中年女人從脖子開始就繃緊,問話口吻明明和藹,神情又總是不快樂,偶爾瞥來的眼神帶著怨毒。
五官總是瞧不真切。
江子燕想凝神細看的時候,大腦發出模糊又混亂的警告。就像徹夜暴雨敲擊著屋頂平坦的脆弱鐵皮屋,還伴有狂風,夢裡的江子燕態度平和的,但精神和耳鼓卻緊張而畏懼。
然後兩人交談沒幾句,夢就此結束,她再次全身大汗地坐起,心跳狂飆。
睡得不好,到了早上,江子燕又格外擦了些粉底遮蓋黑眼圈,頭仍然有些暈沉。
霧霾天氣,感覺隔著窗戶看空氣都有點沙沙顆粒感。鏡子裡的女人雙目雪亮,略有薄傲,比最初回國多了幾分柔和。她仔細地盤起頭髮,還隱約記得半夜時分,做了感情很是鮮明的夢。但醒來後,又有點忘了具體內容。
「你說你都多大的人啦,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記不住事,好不好笑啊。」她自言自語,擺弄著廚房那台咖啡機。
那台傳說中可以做出二百餘種咖啡的高級智能咖啡機,是江子燕少數喜歡擺弄的廚具。
何紹禮快步走到廚房的時候,也對她烏青眼圈多看幾眼,突然聽她在旁邊嘆了口氣。
江子燕回過神,迎著他疑惑目光,自嘲解釋:「我在想,我腦袋還真是越來越不靈光。」
他聞言不由皺眉:「怎麼回事?」
江子燕公司的程式設計師最近都流行喝一種「防彈咖啡」。據說,喝上這麼一杯咖啡,不僅可以代替早餐,還能讓大腦保持活力。江子燕聽了後,也起了好奇心,今天早上特意把做』防彈咖啡』的原料準備好,想照做一杯給自己喝。結果剛剛一走神,她又習慣性地站到這咖啡機面前接了杯拿鐵。
此刻舉著兩個咖啡杯,她感覺有點傻氣。
何紹禮皺了皺眉:「『防彈咖啡』?這名字倒是挺新鮮,但喝這種東西對你身體有沒有什麼壞處?」
江子燕半開玩笑:「被你說的,我都有點害怕,搞不好這咖啡有毒哦!我還是不要輕易嘗試啦。」
何紹禮卻再瞧了她一眼,忽地說:「你做一杯,我先替你喝。」
她不由呆了下,想著原料就在手邊,倒真的依言開始做起來。防彈咖啡作法很簡單,黑咖啡,再攪拌黃油和椰子油,她很快地用小攪拌勺調好,遞給他。
何紹禮也不著急喝,接過咖啡後說:「我喝之前,子燕姐,你還有沒有話想要告訴我?」
她渾然不覺,認真想了想。
「嗯,我同事說這種咖啡不能多喝,而且喝完後的一上午要大量飲水。還有,最好也不要吃碳水化合物。」
傳說中的「防彈咖啡」果然名不虛傳,何紹禮就喝了一小杯,迅速感受到它的威力。在整天的時間裡,他都精神抖擻,頭腦清楚。原本霧霾天氣壓低,屬下開會都有些發蔫。何紹禮卻足足到了午飯點後都精力充沛,完全沒有睏乏之意。
不過,這種高密度的頭腦燃料,也讓他喝了足足八大杯的溫水來代謝。但總體來說,何紹禮對這個效果驚奇又滿意。他不由想,有個女人在家還真是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