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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簡而言之,工作結束後的私人聚餐,壓根就沒有江子燕的份。
張瀾以為江子燕七竅玲瓏,這種事不需明說,萬不料江子燕是個失憶的,人事關節白紙一張。她自然而然地以為,既然頂替張瀾工作,陪老闆和客戶吃飯理所應當。再說,和德國人吃一頓中國民族風的烤鴨,傅政又不喝酒,根本沒什麼危險性,也不需要裝純拒絕。
此刻,江子燕只是依著謹慎的個性,再次確認一遍是否出席而已。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被拒絕。
傅政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將視線移到德國人身上。假如這要求是別人提出,或者是其他年輕女人毛遂自薦,他自然要多心一下。但江子燕不惹人討厭,傅政又是一個信眼緣的,更重要的是,他自春節後胃口就奇差,想到本周又要陪吃第四次油膩烤鴨,無妨拉個食客靶子。
於是默認。
在晚飯席間,傅政一口帶「鴨」的食物都沒碰。倒是江子燕回國後第一次正式下館子,在席間飽了口福。
三個德國代表里,有兩個不苟言笑,但還算好交流。最後一個是來自慕尼黑的工程師,典型的理工男,說起技術滔滔不絕,聊其他的話題則熱情有餘,內容乏味。江子燕今天查手機,很多時候是因為聽不懂他嘴裡的單詞。
傅政見解甚廣,有種書生的儒意翩翩感。他饒有興趣地和另外兩個人閒聊著技術和走向,再針對今天的反饋,提醒德國人明天第二場閃投會需要注意的事項,並不避開江子燕。
只是,和諧的飯桌上也出現了不和諧的小插曲,那個年輕工程師冷不丁地邀約江子燕,問她是否能跟著他去德國玩。
江子燕吃著八寶鴨胗,很無害地回答:「哦,我也一直想帶我兒子同去看新天鵝城堡。」
兩個正經的德國人在同僚黯然的臉色中暗笑,恍然知道眼前清清淡淡的東方女人已經結婚,又心想中國人怎麼結婚都不戴戒指。而傅政同樣目光含笑,也想到這位員工每天準點下班,大概就是要趕去接送自家孩子吧。
他並不會評論員工私人生活,其實也不太關心。只不過,江子燕確實不像一個已經結婚生子的女人,她身上有股道不明的氣質,似澄澈又極腐朽,像一幅擱置許久的古畫顏料,可以脈脈入景卻也依舊可以濃郁刺激。
晚餐結束後的時間尚早,明天的閃投會安排在下午,德國創業公司的人並不著急回酒店改方案,興致勃勃地提出要坐地鐵,感受下本城風貌。傅政開車把他們送到地鐵口,在滿車廂留下的刺鼻香氣中,溫言詢問江子燕的家庭地址在哪兒。
她打開在線地圖搜索,傅政的車僅僅又開過一個拐角處,便提出在此下車。
「我既然開車,就把你送回家吧。」傅政不由分說,他以為她在拿喬。
江子燕輕聲說:「傅總,我家就在這附近啦。」
傅政一怔。
這裡是本城寸土寸金的內環線地盤,四周都是高端商場和奢侈酒店,她居然說她的家在這附近。更奇的是,她神情不像是藉口,倒還有些懊喪模樣。
「你家小區在這附近?」他又問了一遍,「小區叫什麼名字?」
她只是微笑,到臨下車前才報出小區名。此刻,傅政也不由對這個滿身神秘的女員工更起了一絲好奇心。
第15章
天大地大,春日晚風不停地吹拂她頰面。江子燕辭別傅政,又獨自在這附近逗留了好一會。最後是扛不住的困意,終於讓她嘆了口氣,慢慢地往回走。
下午被何紹禮掛了電話後,江子燕始終覺得胸口發悶。在一層大廳,投幣買了罐蜜桃汽水,冰冷的液體汩汩流下胃,久違的自由。
她突然意識到,回國到現在,每日除了陪著伴何智堯外,幾乎沒有任何獨處時間去理清亂七八糟的思路。今晚不用陪兒子,早回家除了和何紹禮大眼瞪小眼以外無事可做,幸好借著工作之由吃一頓,放飛思緒。
撫養一個孩子成長不僅僅是只喊愛的口號,很多的細節累積成山,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和耐心。江子燕給自己估了個分數,如果以獨自撫養何智堯的能力,以字母論,何紹禮能拿個A-,那她估計只能拿個勉強之極的G。
何紹禮和她不同,她不能和何紹禮比。他歲數比她小,面對的世界比她更廣闊,更自由,也會更具誘惑。江子燕靠在四周都是精亮鏡子的電梯裡發呆,恐怕在何紹禮眼裡,她不僅是一個很糟糕的追求者,還是一個很糟糕的母親。
此時此刻,那高分對象正坐在沙發上看球賽,壁頂的燈全開,避無可避的明亮。
他聽到門響,眼神非常銳利地掃過來。
江子燕原本想露出點拿手的笑,但被何紹禮看了這麼一下,笑就停在嘴邊,消失了。並不是不想笑,只是如今場合不對----何智堯今晚不在家,只有兩個大人,對方這態度顯然懶得偽裝彼此良好關係。她暗暗想,何紹禮還是太年輕,脾性如長路,偶爾嘗風就變。
江子燕內心覺得沒多大意思,也只能輕聲說一句:「我回來了。」
何紹禮抬手乾脆地關了電視,屏幕內餘音淒涼,周遭已經徹底安靜下來。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是和下午在手機里一樣,不需要提高的溫和聲調。
江子燕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額頭,想起什麼,隨手把盤了整日的頭髮放下,青絲鬆散在肩,動作優美。
家裡很靜,淺灰方塊沙發原本寬闊,被何紹禮伸長了腿半躺半靠著,使得整個空蕩蕩的大客廳都仿佛擁擠了似得。
她瞧了瞧何紹禮那倨然一方的樣子,腦海里略微一轉,硬著頭皮說:「你,你在等我回來?」
何紹禮看了看她,沒有否認,卻問:「你是從咖啡館回家的路上迷路了?」
江子燕一怔,自動地想他估計是在等何智堯回家,就和晚歸的自己撞上了。但話到了嘴邊,她依舊柔聲解釋:「我陪著我們老闆,還有今天那個德國公司的人,吃了頓烤鴨,所以回來晚了。」
他瞧著她樣子,笑著說:「真不錯,我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江子燕略微怔住。
她與何紹禮共進晚飯的機會並不多,以往,何智堯每日都是和爸爸吃晚飯,但自從江子燕回來,何小朋友的作息全跟著她走。她每天下班後準點接他放學,兩人點卯似的六點就能急急趕回來。反而是何紹禮因為工作時間緊張,總不太能趕得及與他們共進晚餐。
時間一久,仿佛達成什麼默契,她全心全意地陪著何智堯,根本不在意他爸爸了。
江子燕反應過來後,便說:「冰箱裡應該還有吃的,我去看看。」
等走進去,她不由頓住腳步。餐廳的燈同樣大開,桌面擺滿著未動的飯菜,早就沒了熱氣,旁邊還有兩雙整齊筷子。難不成,何紹禮……他真的是在等自己,等她回家吃飯?
何紹禮已經走進來,他平靜地拉開旁邊椅子。
「子燕姐,既然你已經吃過了,就陪我坐一會。」
江子燕平日最愛儀表,此刻披頭散髮都忘記整理,默默地隨他坐下。
各種疑問悶在心裡,搞不清楚何紹禮什麼意思。他今天既然肯屈尊要和她一起吃飯,為什麼就不能提前告訴她?為什麼整個晚上都不給她打一個電話,提醒或催促一聲?要知道,何紹禮可是能為了一個領帶夾,當場就打電話質問……對了,領帶夾。
何紹禮看著她收起瞬間不解的神色,低頭從套裝口袋裡取出個軟呢袋,顯然是早在進門前,已經把那個鑽石領帶夾準備好。
江子燕依舊沒有直接遞給他,輕輕地擱到旁邊的大理石鐘桌台里。
她說:「還給你。」
何紹禮優雅地提著筷子,望也不望那方向,便說:「子燕姐,我有時候會等你回來吃飯。如果下次你晚上有類似的事,要提前告訴我。畢竟,」頓了頓,繼續語意平靜地說,「我這裡不是你的旅館。」
江子燕被他寥寥幾句,說得幾乎面上無光。她可住不起這麼貴的了旅館,不是嗎?
燈光打在擺滿家常菜的煙青大理石光滑桌面,像塊剔透的玉。
他好像知道她之前的心思,繼續說:「我不喜歡別人遲到,但更不喜歡催人回來。至於這個領帶夾,我既然說過送給你,你也不用還。」
她強笑了一聲:「……這個,我真的不能要。」
接著,何紹禮說了句話,江子燕徹底笑不出來了。
「原本就是你送我的東西,如今你回來了,自然應該還給你。」
江子燕第一個反應,是抬頭重新盯著那軟呢子袋。她隱隱記得站在門口擦拭的時候,看到領帶夾的後彈簧處鑲著一細長條的藍寶石,藍得剔透,而彈簧是純淨的金,只是這些從正面根本看不出來,異常低調。
她腦海里連番地湧上太多不好的聯想,第一個想法就是:「我……我以前,是偷過別人東西嗎?」
何紹禮目光一閃,明白她的意思:「哦,你春節逛商城的時候,給胖子偷玩具嗎?」
江子燕沉下臉:「胡說八道!」
他摸摸鼻子:「那你以前也不可能去當賊,這是你正經拿錢買來送給我的。」
江子燕驚疑不定,把領帶夾重新倒在手心,細細地反覆地看。可畢竟不懂行,看不出這領帶夾是否為假貨或者高仿。然而,她內心又下意識地斷定,領帶夾應該是一件真貨----假如這真的是她以前所送何紹禮的東西,那就絕對不是也不該是偽劣品。
問題是,曾經自己好像是沒什麼錢啊,又是如何負擔起這明顯價格不菲的領帶夾呢?
江子燕左思右想,偏偏沒有任何頭緒。
過了會,終於耐不住疑惑,她開口問:「這領帶夾多少錢?我為什麼要送你這個?我又是從哪裡來的錢?我以前就有這麼喜歡你嗎?你不如從頭到尾都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就能想起點什麼。」
何紹禮瞧了她半晌。
「從頭到尾的說,」他似笑非笑,「好,最初你把我叫到操場,足足遲到了十五分鐘,然後江學姐你通知我,你看上我了。」
輕響一聲,江子燕手裡的領帶夾已經墜落在地,同樣下沉的是她的臉色。
她噌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冷冰冰地喝止他:「別說了!」
何紹禮依舊坐著,他索性提起筷子,面色不變地開始吃起飯。
她額頭微汗,面色紅青相接。
自慚,尷尬、惱怒,糾結和說不清的巨大厭惡感,這就是江子燕每次聽到她曾瘋狂纏著何紹禮的真實感受。失去的記憶就像燙手的山芋,扔了顯得沒心肝,捧著又是厚臉皮,偏偏中間杵著個搜刮腹糙生下來的何智堯。到如今,都分不清是惆悵多,還是丟臉更多,此刻聽到當事人親口承認這些事實,內心實在無法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