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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話音剛落,啜泣的童音在手指後顫抖地響起來。
「嗚嗚嗚,sorry,嗚嗚嗚嗚。」
孩子帶著淚花,顛來覆去地道歉。何紹禮方才不過是玩笑幾句,比起數落兒子,更主要是做個樣子給江子燕看。此刻他心下極度不忍,沉下臉望向她。江子燕倒依舊微笑著,她俯身湊過去,開始溫柔細緻地親何智堯緊緊捂住的小臉和小手。
何智堯原本害怕羞愧無措,但被江子燕這番連續吻著,過了會,羞答答地放下了手。但他的眼睛依舊看著地面。
看到孩子終於平靜下來,何紹禮便開口說:」胖子屋裡需要散味,讓他今晚跟我睡。你好好休息。」
臨走前,何智堯趴在爸爸的背上,但一直望著江子燕,好像他那清澈大眼睛裡,終於有了她這麼一個人的存在。這倒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她獨自在剩下的時間,睡得很沉。
大年初一,吃著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兩人極有默契地忽略不談昨夜的意外。
何紹禮掏出紅包,裡面包有兩千塊錢,給自家孩子不必吝嗇。還沒等他問兒子打算把錢存起來,還是就地散財,去商場買玩具。江子燕卻緊隨著他的動作,同樣掏出一個紅包,裡面是她從國外回來剩下的三百美金。
「這是我給你的壓歲錢。」她這麼講,始終不轉頭去瞧何紹禮,江子燕輕聲說,「小孩子嘛,多收一份紅包,新年多一份福氣。」
過了會,終於聽到何紹禮不冷不熱地許可:「胖子,都收下吧。」
何智堯是不通世事的年齡,但這不妨礙他喜氣洋洋地收下紅包。隨後像個小古人般,煞有其事地對江子燕拱了拱手,又再朝何紹禮作了一個揖。
怪模怪樣,也不知道從哪裡學的。何智堯金口少開,但自有一套存活的本領,肢體語言花樣百出的開發,拱手作揖鞠躬到雙手比心,憨態可掬,能糊弄不少人。
江子燕因為單獨給了何智堯壓歲錢,完全不敢看何紹禮臉色。而為了在剩下的時間繼續避開何紹禮,也是為了履約,等吃完早飯,母子兩人就準備出門趕廟會。不料,何紹禮也已經穿好了外套,正在客廳沉靜地等待,顯然要與他們同去。
何智堯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走到爸爸身邊。她卻暗暗叫苦:可是她只想和兒子在一起,並不想跟他去啊!
路上的時候,何紹禮目光在江子燕身上打了一個轉。
「子燕姐,你這身衣服是看準了,國內沒有動物保護協會敢潑油漆?」
江子燕也知道他在打趣她略顯招搖的那身皮糙外套,並不生氣,倒多看了何紹禮一眼。藏灰圍巾,純黑色衝鋒衣,簡樸無華,男神級別的那一張臉卻難掩貴氣。何紹禮已經工作幾年,但他這麼穿,依舊像個有錢、低調和家教好的男大學生。
她不由起了個荒謬的念頭,自己穿著一身明晃晃的貂皮,帶著何紹禮和何智堯去廟會,會不會有人以為她帶了兩個兒子出門?
廟會因為承傳中華傳統,老一套東西翻著新的玩,雜耍花車龍獅舞皮影戲唱京劇花樣百出,到底比唐人街那些假把式更新鮮。公園裡的遊人如織,她到底多留心看,發現周圍也有不少穿著各式樣大貂的年輕女人。
何紹禮在人群中,始終體貼護著他們不被衝撞,等到了要看雜技表演,何智堯個矮,他讓兒子騎在肩頭。江子燕則站在後面,手裡舉著何智堯買的幾個糖人,定定地看著父子倆。
逛著逛著廟會,也會路過各種琳琅滿目的攤位,真玩意假文物舊書籍新年曆,還有攤位賣很長的五彩雞毛撣子。何智堯蹲下小身子,在地攤上挑了個狼頭造型的撥浪鼓。等收錢的時候,攤主找了半天還差十塊錢,於是大方地讓何智堯在攤位上隨便再拿個玩具,抵了價錢。
何智堯不假思索地抓了個塑料花的發圈,要塞到江子燕手上。
她一愣,驚喜地笑著說:「堯寶送我的?」
何智堯羞澀地點頭,江子燕卻不肯伸手相接。她笑著說:「堯寶叫我一聲姐姐,我再收下你的禮物,好不好?」
她說完後,果然沒有接孩子手裡的粗糙發圈。何智堯好像同樣沒聽見江子燕的話,依舊沉默地舉著胖手。
一時間,兩人居然僵住了。
春節廟會,十丈紅塵,聲囂不斷。但在邊緣地帶的攤位前,發生著一場無聲對峙。仿佛是場卡殼的擊鼓傳花遊戲,強者試探,弱者不服。
在攤主奇異地注視中,何智堯雙眼迅速地冒起淚花,固執己見想把那發圈塞給她。
終於,江子燕率先妥協。她嘆口氣:「你既然要送我,那你幫我戴上它,好不好?」
何智堯這次也答應了,他小心地把假花發圈歪歪斜斜戴在她頭上。江子燕笑著謝謝他,兩人迅速地和好如初,牽手站起來。
攤主鬆了口氣,由衷地操著方言,對同樣沉默不語的何紹禮說:「你家那口子是個厲害人啊。」
他的心同樣震動莫名。
當江子燕昨晚問他,這就輸不起了的時候,無意識地露出那種半挑釁半玩笑的目光,何紹禮幾乎要脫口問她,是否重新恢復記憶。對,和以前如出一轍。
明察人心,且又沒個輕重。她是長著仙人面孔的女閻王,握著一條五英尺的鐵鏈,每一節上面都是寒光。偏偏每次做惡劣的事情前,那雙細長眼睛永遠有一抹嘲弄神色,似乎能看進人的心裡去,是在問他:「你呀你,敢不敢相信我的話?會不會相信我的話?」
就是這樣,江子燕把他人視為笑話,但總能讓人找到理由去原諒她。何紹禮偶爾忍不住想,她這樣能行,但就是這樣也行。
何紹禮和江子燕在新生晚會照面而過,晚上就收到了何紹舒的簡訊。
「我室友說她看上你了,問你有沒有女朋友。我說不知道,小白痴,蘭羽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什麼都沒回復,沒想到幾天後的課堂,又碰到了江子燕。她是幫老師點名的助教,點到自己的時候,江子燕若無其事地讓他在座位上多站了會,那雙淡淡的眸子打量他很久。
沒過幾天,全學校都知曉經管院的一位學霸女研究生,看上了工院的新生校糙。
後來,江子燕每次來到他們班點名,都成了西洋景兒。她一念到何紹禮的名字,底下便傳來心照不宣的大笑。何紹禮唯有無奈地摸著鼻子,任身邊的男同學嘲笑暗示外加拍打。偶爾,台上的老師都跟著呵呵地樂幾下。
講台上的江子燕,依舊素著她那張冷厲的臉點名,說話語速很慢,眼睛也沒再往這裡看。
蘭羽也知道了這事。她跑到圖書館,半句話不說,先拿起何紹禮放在桌子上的書摔在地。在以往,何紹禮都是聳聳肩,此刻礙於場合,他微微沉下臉但也沒有阻止。但這動靜,到底把身邊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蘭羽抬起頭,用極漂亮的大眼睛一個個瞪回去,目光落到角落一人的身上,卻是突然再不可思議地睜大,再飽含著吃驚地落回到何紹禮身上。他心中一動,順著她目光看去,江子燕和何紹舒居然也在圖書館這層上自習。本來,誰也沒發現誰,這般鬧騰的動靜才雙雙望過來。
何紹舒眼高於頂,自小不喜歡蘭羽這丫頭,微微冷笑。但旁人那些嘲笑表情,都敵不過江子燕。她目含譏誚,和蘭羽僅僅對視幾秒,再跳到何紹禮的臉上。無辜的人被這麼掃一下,只怕也會動肝火,更何況是當事人?
何紹禮不動聲色,偏偏蘭羽率先受不住這輕蔑目光。
江子燕隨後收回目光,安靜繼續看書。唯獨頭頂一小塊燈光照在黑髮頂端,帶著層微妙又居高臨下的諷刺。這時,聞到身邊一陣香風,蘭羽居然來她旁邊坐下。
漂亮女孩轉動著眼珠,笑著問:「你就是那個江學姐,聽說,你到處跟人說喜歡何紹禮?」
何紹禮終於覺得頭有兩個大,他冷下來臉,想要把蘭羽拉走。
江子燕一點兒也沒閃避,她態度悠然地反問:「你吃醋?」
蘭羽肚裡千萬句話,就被三個字堵住。江子燕的說話總跟帶刺似得,輕易扎到別人心裡。蘭羽日常驕縱,到底女孩家心思,再說何紹禮還站在旁邊,臉一紅,有點呆不住了:「我,我吃什麼醋?」
江子燕敏捷地抓住她的話頭:「哦,誰吃醋誰就是狗。」
也許是因為她占著冰人相貌,開口聲引沉魚,開譏嘲腔令人信服。也許是因為蘭羽今日又穿了件胸口繡有精緻狗頭的淺白衛衣。江子燕說完這句話,再次自顧自地看書,周圍人的臉色紛紛各異,又有不少人大膽地盯著蘭羽豐盈扶起的胸看。
何紹舒置身事外,蘭羽氣得發抖,被臉色不佳的何紹禮伸手按住。他並非性格內向的男生,平時卻驕傲慣了,不肯主動與女孩子玩笑,哪裡受過來自女生的這般戲弄----誰為他吃醋誰是狗,那他自己又是什麼?
但何紹禮知道,此地不宜多留,他沉默地扯著蘭羽的手,把她強行拉走。踏出自習室前,回頭傲然地再看了眼。
大半個自習室的人都目送他們離去,何紹舒看到弟弟的目光,一挑眉。唯獨江子燕沒有抬頭,她黑衣黑褲,烏髮披散在背後,睡蓮般坐在角落裡安安靜靜依舊低頭看書,像剛才整場鬧劇都沒發生。
後來,在那混亂迷人的夜,何紹禮會撥開纏繞散落在兩人身上和臉頰的長髮,想看清她的真實表情。
「笑一個。」他命令。
她兩分艷色化為九分,剩下一分,依舊像是世間沒有什麼能打動。
第12章
大多數假期的後半段都像小賊,總是從人們身邊悄悄溜走。春節假期卻是一名瘸腿老乞丐,讓人恨他來得太遲,又走得太慢。
何紹禮早在大年初三,提前結束休假,返回工作。江子燕利用白日時間,盡情和何智堯相處。
她陪何智堯喝奶茶,看電影,吃大餐,逛遊樂園,做這些活動的時候,恍惚竟覺得自己聊發少年狂,陪小男主角做一切事情,又像陷入一場戀愛當中。
而戀愛,是一場最脆弱的遊戲。
江子燕失憶後喜歡的男歌手,在每場演唱會的最後安可階段,深情款款唱《她來聽我的演唱會》。以前聽在耳中,一方面覺得音律纏綿,卻也會輕描淡寫地想「何至於此呢」。
沒想到,這首沙啞情歌成為她每次陪兒子時的經典背景音樂。
她的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何智堯的那份安靜,大概是很多家長夢寐已久的品格。但何紹禮似乎把他護得太好,再加上孩童不問世事,渴了要立刻喝,餓了就要立刻吃,不會用吸管,不愛說話。出門在外,何智堯每半個小時就扯著她的手,示意要去廁所;看電影興奮處,會踢前面人的椅背,胡亂地鼓掌和翻身;熙熙攘攘的商場,江子燕略微走神幾秒,手裡的何智堯已經不見了,她駭出全身涔涔的冷汗,返身找了足有十五分鐘,發現何智堯拐進玩具店裡面,正不亦樂乎地和他小朋友玩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