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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江子燕提著電腦包,慢吞吞地跟著何智堯,一前一後在馬路牙子邊上走。她依舊那身黑色呢子大衣,很薄很瘦,看上去就很冷。而何智堯裹成一個溫暖的球,快樂地來回跑著,哈著白氣。冷風中,小男孩露在外面的小嘴被凍得像寒枝櫻桃般,越來越鮮紅。
她低眉一眼,解下自己的圍巾,輕柔替他纏在脖子上。沒有了遮攔物,那長發在凜冽冬日中向後刮起來。
何智堯的幼兒園已經結課,諸位家長也拿到自己家寶寶的成績手冊。
印的手冊不薄,最後一頁才是成績。江子燕定睛一看,何智堯這學期的考核成績處填著巨大的英文黑體字:G。在瞬間裡,她心中萬馬奔騰,又重新確定了A,B,C到G的距離,拿著成績單到前面詢問老師。
對方慢條斯理地解釋:「為了怕給孩子增加壓力,我們不是用傳統的A、B、C、D來計算孩子的表現。您的孩子是G,G代表gorgeous,是優秀的意思。」
江子燕認為這話的可信度有待檢驗,這到底是什麼教育改革呢?她剛想仔細盤問何智堯在班裡的具體表現時,正在旁邊玩耍的何智堯就已經仰頭,微微不滿的神色,噘著嘴,好像有點嫌棄她這麼囉嗦給自己丟人了。
江子燕沒繼續問,只是笑了笑。
同班的其他小朋友見這女人總是來接何智堯,奶聲奶氣地問是誰。何智堯在幼兒園開口說英語從不含糊,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可惜當時離得遠,她沒聽到終究答案。
但唯一肯定的是,何智堯沒有回答她是他的媽媽。
江子燕與何智堯將近一個月時間的相處,何智堯顯然並不討厭江子燕,對她的同住和照顧都沒什麼排斥,但是,小胖子對她顯然也沒有半點多餘感情。
也就早晨的時候,何智堯心滿意足地吃著她做的早飯,一邊對爸爸比劃,附帶擠鼻子弄眼。
何紹禮看了他半天,含糊地說:「不會。」
他們以為她在旁邊不明白什麼意思,殊不知江子燕早摸透了那些簡單手語。何智堯此刻問他爸爸的問題是,家裡這個不速之客什麼時候走?
明明是這么小的孩子,就已經具有種能傷人心的能力了呢。江子燕這麼想著,隨後對上了何智堯幽怨的目光。
她柔聲說:「堯寶,你待會看電視的時候想吃零食嗎?」
小胖子下意識地點頭。
江子燕輕輕一笑:「等過年的時候,我帶你去廟會玩吧,據說那裡有很多好吃的。」
何智堯眉開眼笑,連連點著他那柔軟的腦袋,但還是轉頭先看向爸爸,要徵求他同意。
何紹禮也無聲望著他,何智堯的眼睛長得很像他,晶光四she,大黑眼珠裡面此刻布滿了百分百的真誠懇求和渴望,令人動容。
孩子平日愛吃愛鬧,但確實是個傻的。江子燕剛才那番話,只說會帶他去廟會,從始至終沒允許他到廟會上吃零食,甚至也沒回答他看電視是否能吃零食的問題。這小缺心眼,如果不看緊點,大概沒幾日就會被江子燕騙過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對笑得無限柔順的江子燕說:「你的體檢報告寄過來了,我放到桌上。」
江子燕面色不改:「謝謝,我待會收起來。」
何紹禮卻繼續問她:「子燕姐,你這裡怎麼樣?」
她下意識地問:「什麼?」
何紹禮飛快地指了下太陽穴,江子燕這才領悟「這裡」是指她的大腦。她不由抿嘴,隨後才微微一笑,意有雙關地說:「我很好。你可以拆開我的體檢報告看結果,我沒有問題的。」
何紹禮卻沒有看那個信封,只說:「不用看那個,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江子燕的「這裡」,幾乎如同白蟻蛀過的老爺搖椅。失憶帶來的後遺症有太多,最初是沒日沒夜的漫長偏頭痛,天靈蓋下幾乎是熱針扎般的耳鳴。隨便打開一本書,陌生的字在眼前飛過。交互作用失靈,注意力很難集中十分鐘以上。手腳至今不協調,她如同西西佛里無望地推動山頂石塊,成千上萬次地枯燥重複著輔助康復訓練。
如今,江子燕在中文閱讀方面依舊慢於常人,反而因為讀了三年的研究生,英語運用更嫻熟一些。
她面無表情地說完,何紹禮聽完後亦沉默半天,終於淡淡地說:「還好還好,還活著。」
第10章
這話不厚道,但又說得過分自然。江子燕不由盯著何紹禮的臉,她那有些發愣的模樣在白天看清麗至極,杯中美人般。
何紹禮笑著說:「子燕姐?」
她回神,有些訕然移開目光。
失憶後所附帶的迷茫掙扎,苦果自種,飲者自知,多說無益。但江子燕不打算對何紹禮隱瞞,一來是存了點陰暗念頭,她以己度人,認為何紹禮並不希望她在外過得好。二是看準何紹禮做人有些心軟,不妨拋棄自尊多訴苦,希望能換取與何智堯更多相處。
可目前情況,何紹禮顯然沒有到心軟智昏的地步,不吃這種無效的示弱,那以後也不必做了罷。失憶前,精算執局都沒拿下的年輕小男人,此刻依舊難守難啊。她略微羞愧,但心底也並不失落,幸好幸好,她的小朋友個性就十分乖軟單純。
兩人說話的時候,何智堯已經雙手雙腳地爬下椅子,無聲地跑到電視機前坐下。因為雙方都要上班,一個男看管會在放假前的白日裡前來,照顧小朋友。
江子燕望著兒子,重新笑起來,眸中溫柔傾斜。
體檢報告原封不動地交給人事,到了春節前三天,她都沒收到勞務合同的副本。
人事部歉意地說,合同最末需要傅政最後簽字,老闆這幾日一直連環出差,行蹤難定。江子燕也想到自己入職後,確實只在面試那天見到那位頗愛談情懷的老闆,至於其他時候,他都沒出現在公司。
何紹舒經過多次檢查,終於算是把這胎徹底安穩下來。她前段時間整日在家,倍感窩心,動念要去橫濱待幾日,除了散心外打算採購些嬰孩用品。只可惜吳蜀有手術,沒法請這麼長的假。何家父母視大女兒若珍寶,董卿釵一合計,索性提出一家人在日本過個海外春節。
江子燕如今回國尚短,對旅遊的興趣確實沒那麼大,婉言拒絕邀請。只是放下何紹舒電話,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的拒絕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著何紹禮和何智堯的意見。
「你和堯寶春節不要跟著他們去日本啦。」江子燕對何紹禮解釋自己的理由,她驟然發現,兩人因為住在一起,相處比預想中多得更多,「紹舒說她這次購物為主,大多數時間在商場,堯寶會無聊的。再說姐夫不去,爸爸也不去,如果媽媽幫著照顧智堯,誰又來照顧懷孕的紹舒?你一個男人又不是三頭六臂,總之,這份熱鬧還是不要湊啦。」
她東拉西扯地說完,才假裝問何紹禮的意見:「你是怎麼想?」
何紹禮倒也對這種旅遊無所謂,他畢業後就創業,如今擁有一家蒸蒸日上的智能車配公司。公司規模雖然小,每日處理的事情不比江子燕的老闆傅政少,臨近春節還在連軸地忙。
車企及相關副產業,又豪又土,也都是靠經驗和預算吃飯的工作。何紹禮長著一副比較討巧娃娃臉,歲數看上去比實際更輕,很符合年輕才俊的定義。早些年時候,有些大客戶動了別的心眼,隱晦地說「我女兒目前還單身,大家一起吃頓飯」。
眼前的才俊笑著說:「實在抱歉,我兒子還在家……」
啊?什麼?!對方驚了一下!他才多少歲!
後來,何紹禮公司的副總幫著解圍:「紹禮大學剛畢業就結婚了。」
太太是誰?做什麼的?何紹禮對這些問題,只能摸著鼻子苦笑,他患有鼻炎,每次尷尬的時候會無意識做這個小動作:「我現在在國內工作,供著我老婆繼續讀書。她學成後回國,以後有機會帶來讓您看看。」
周遭一片羨慕嫉妒恨的聲音。
江子燕這時候打了個噴嚏,裹緊了身上的貂皮。
天氣實在極冷,單靠著大衣已然扛不住,這是她剛從行李箱最底層找出來的禦寒物。江子燕自認是老年人土氣的審美,冬日從不穿羽絨服,嫌棄臃腫。而身上過於華麗的貂皮大衣,是在法拉盛的某家可疑古董衣店裡買的。
排除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可能,這種豐沛皮糙大概是內亂時期流落的富貴人家女眷因為囊中羞澀,不得已的典當物。但這件皮糙扔在舊衣店常年賣不出去,因著版型古怪,腰和袖子極窄,整體又極長,普通白種人和瘦小的亞洲人都不適合。唯獨到江子燕這裡,就仿佛裁fèng為她特意訂做般,讓她撿了個漏。
江子燕如今仍保持古怪的潔癖感,肯揀他人二手衣也確實是喜歡極了。送到衣服乾洗店清洗三次,每次的清洗價格都比當時購入的價格貴三倍。
水貂皮原本被壓著,此刻略微抖開,每一寸毛尖在燈光下都凝著光,觸手覆之上,既暖又滑,顯而易見是上品。何智堯看江子燕穿著件皮糙,連忙把胖臉湊過來,來回貼著她袖子滑動,眯著眼睛,顯然也覺得貂皮舒服得很。
廿九公司放假,財務更是厚道,痛快地早發了上個月的工資。
江子燕至今不過入職一周多,卻因為趕著月尾入職簽合同,也收到一筆算是厚道的過節金。她裹著那水貂皮,喜氣洋洋地帶著何智堯逛了一下午的商場,依著自己惡趣味把男孩身上的舊衣服都剝下來,從頭到尾換了新衣服。
年夜飯已經訂了酒店外賣。家政上次還留下不少現成食材,因此也不多勞心。
大年三十,何紹禮當天才算結束工作,儘早推門進家,已經看到滿桌豐盛的飯餐。
何智堯正笑眯眯地趴著玩小火車,他身上穿著整套新買的飛行員服,小寸頭還被江子燕往後梳,是個神氣得意的小胖子。而江子燕正走到各個房間,仔細地把家裡的所有隔音窗戶關緊,再拉上窗簾。她不喜歡熱鬧,更不很適應國內每到過年那股子把一切炸上天的熱鬧,感覺自己才是被鞭炮聲驅趕的年獸。
她回頭,正好看到何紹禮正有些沉默地站著。
「不好意思,我回來晚了。」他脫了帶著寒氣的外套。
「也沒有等你多久。」江子燕站起來要禮貌接過外套。然而她視力的準頭總有偏差,不小心手指擦在他手肘之上,很快縮回來。
何紹禮已經感覺觸手冰冷,溫度很低,他內心剛剛動了下,江子燕已經退後了幾步,跟被燙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