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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何紹禮仿佛感受不到那冷場,也不在意,他舉起今晚未動的高腳杯,站起來,淡淡笑著:「子燕昨天回來了,以茶代酒,爸、媽和姐都和她碰一下杯子吧。」大大方方地說完話後,率先舉起來高腳杯。

    董卿釵、何紹舒和何穆陽略微沉默,隨即也依言站起來。江子燕受寵若驚,雙手微微顫動,不安、惶然和懷疑等情緒混在腦中,只能迅速跟著站起來和他們輕碰杯子一一感謝。但等到了何紹禮和她碰杯的時候,又聽到這年輕男人似笑非笑地說:「子燕姐,咱倆的帳慢慢算。」

    她忍不住抬頭,實在猜不出他想法,而何紹禮目光正銳利地注視家人。

    何穆陽最先坐下後都懶得再看他們,董卿釵不贊同地望著兒子,何紹舒朝著他們翻了個白眼,只有何智堯還在自顧自地大吃大喝。

    「知道啦。現在除了你,家裡沒人敢再難為她,別刮側邊風了。」何紹舒嘆口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幸虧我這是倆女兒,真是養兒不如養狗。媽,你說是吧。」

    何紹禮摸著鼻子笑了,轉眸看了江子燕一眼,喝了杯中物。江子燕轉開視線,腹誹這算什麼?這富二代脾氣看起來沖達知禮,沒想到在家裡的地位居然還不低,連老子親媽的臉都敢落。

    第6章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吃飯,何紹禮自從說完那句話,也不再開口。

    等最後一口飯咽下,何紹禮剛站起來就被何穆陽直接叫到書房,董卿釵則忍不住抱起她心心念念地孫子,抓著他的小手逗他。剩下何紹舒懶洋洋地指揮阿姨,把幾個沒碰的面糕甜點裝盒,打算當成待會的夜宵。

    她這胎是人工受孕,懷著雙胎,四個月多才坐穩,打算三個月後去LA生產。

    江子燕頂替阿姨,扶著何紹舒從座位上站起來,繞著偌大客廳中央的沙發轉了兩圈消食。過程中,何紹舒沒主動寒暄,她也不主動開口。等阿姨送來了水,何紹舒輕緩揉著肚子,江子燕則捧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熱茶,默不作聲地在沙發上靜坐。

    片刻後,何紹舒在旁邊忽地噗嗤笑了,半開玩笑:「子燕,你這德行怎么半點沒變?不是都失憶了嗎?」

    江子燕不由抬頭。

    「在外這幾年,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不等她開口,何紹舒又淡淡地說,「你雖然失憶了不假,但我這幾年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所以沒精力去探望你。但我也知道,如果你身體能撐下去,肯定要自己帶著智堯。你能把他獨自留給邵禮,恐怕當時已經是無路可走。」

    她心下一動,抬眸正對上何紹舒的目光。這確實是江子燕聽過最暖心的一句話,沒想到出自何紹舒的口中。而看著對方秀致眉目,內心不由有幾分相信了兩人曾經的友誼。

    江子燕沉默片刻,終於提起唇,輕聲感嘆說:「到底是回來了。」

    何紹舒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江子燕向後縮了縮,何紹舒因為懷孕略有腫脹的手垂下,她依舊面色不改。何家教育水平著實了得,一子一女都是好修養。

    何紹舒笑著說:「如果你對自己過去的事情有什麼疑問,可以來問我。我們一起住過三年,是同學、室友,更是好朋友。要知道,我何紹舒從來不輕易交朋友。」

    江子燕略微失笑,注視著對方纖柔白軟的手,不知怎麼就想到了臨走前的那個祝福自己的神父,不知道他如今安全與否。

    「謝謝你,」她終於伸出手,輕輕回握了一下何紹舒的掌心,頓了一頓後說,「你保重自己的身體。」

    何紹舒揚眉望著她,再笑了笑:「怎麼,你對找回自己記憶的事情依舊不感興趣,對不對?」

    江子燕略微怔住,旁邊有人低沉地說:「姐,你這周末住在爸媽這裡?」

    何紹禮已經從樓上走了出來,手裡還牽著何智堯,就站在屏風邊上。他穿著藏藍色襯衫,拉著兒子的手時要附身,更顯得肩極寬,腰卻細。何智堯看到姑姑招手叫自己,施施然地走過去,像匹小馬駒樣安靜緊挨著她坐。

    何紹舒愛極了這胖乎乎的何智堯,她低頭親了他的臉蛋,笑著說:「小乖乖,小智堯,姑姑好喜歡你。」

    江子燕在對面看著他們這麼親密,實在眼熱。等辭別了何家人,她把何智堯抱上安全座椅,先是擦了擦孩子的臉,隨後忍不住用相同的方式親了他。而何智堯是個來者不拒的軟個性,任大人沾著便宜,在后座津津有味地玩著爺爺送他的木馬。

    在回家路上,何紹禮突然打破沉默,主動開口解釋了姐姐這三年為什麼不主動聯繫她的原因。

    原來,何紹舒早經父母介紹,有了身家相貌都匹配英俊男友,準備待她研究生畢業就成婚。但即將促成大好姻緣,中途殺出一匹名叫吳蜀的黑馬。比起何紹舒聲名顯赫的未婚夫,吳蜀不過是一個中年喪偶的神經外科醫生,出身農村,年紀比何紹舒大一輪,身高比何紹舒矮了半截。

    何紹舒從小到大,追求者如雲,她很少將人放在眼裡。如此奇葩人物的一見鍾情,也是前所未有。她啼笑皆非,把整件事當成天大的笑話跟家人講。只是後來事情越演越烈,吳蜀居然單槍匹馬,破壞了兩家豪擲千金的夢幻婚禮。穿著昂貴婚紗的何紹舒看著來人,氣急敗壞,說不出話。新婚丈夫和伴郎把吳蜀拖到外面角落痛打了一頓,讓他足足在病床躺了一個月,差點再也上不了手術台。

    就在大家以為本場鬧劇終結,男才女貌終於在一起,不受任何妖怪的干擾。萬萬料不到還有另一場峰迴路轉。

    六個月後,何紹舒毅然和新婚丈夫離婚,她淨身出戶。而再嫁的人,居然是吳蜀。

    何紹禮口才很好,極會說話,但平常話也不多。只是何紹舒這劇情過於拍案驚奇,江子燕自嘲她的生活已經亂如麻,此刻卻聽得瞠目。

    她想了下,緩慢問:「有沒有考慮過,紹舒願意嫁給吳蜀,是她有什麼把柄落在他頭上?」

    何紹禮不由微微一笑,這女閻王還真是從不吝以最壞角度揣摩人。

    「我爸媽當初也這麼想,這幾年,家裡因為我姐這事已經亂套了。不過這兩年觀察,應該是沒有。吳蜀這人能力還行,對她也著實沒話說,我家也就由他當我現任姐夫了。至於以後的事情,誰也不好說。」

    江子燕不由想到何紹舒懶洋洋地往飯桌一靠的樣子,簡直像個小女皇。她吃吃地笑了下:「邵舒是個明白人,誰也不敢對她不好。」

    何紹禮也摸摸鼻子:「我倒是懷疑我姐被吳蜀下蠱了。她身體不好,懷的兩胎都自然流產,卻還心心念念地想為吳蜀生個孩子。吳蜀要結紮,被她知道了,去年簡直吵翻天。我幾個月都不敢回我爸媽家,幸好今年又讓她懷上了。全家都供著這菩薩。」

    他這麼從容說起家裡私事,自然而然,毫不避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像老朋友般自在。

    江子燕好奇心大起,輕聲說:「這兩個人是怎麼認識的?」

    何紹禮唇邊的笑容卻收起來,他停頓片刻,極淡地說:「因為你,子燕姐。」

    她一愣,他的聲音很輕,像冬日裡透過玻璃滲透進肌膚的每一縷涼氣,像雨水濺進老舊的燃燒報紙只剩下最後灰色的煙。

    「你當時從樓上跳下去,我姐那時候正準備婚禮,她在去看你的時候走錯病房,遇到了吳蜀。他是你的主治醫生,所以熟悉起來。」

    第7章

    前面是紅燈,何紹禮停了車等待,他的聲音聽不出有責怪。

    越是這樣,越蘊含著讓人坐不住的難堪。

    江子燕坐著不動,表面維持著平淡表情,內心卻有些惶然。好像她才從病床上頭痛欲裂地醒過來,剛接受了自己失憶,隨後驚覺已經隆起的小腹。最初,也曾有些亂七八糟的「同學」來病房探望,說了很多前事,她一直皺著眉聽,試圖理出個思緒。隨著妊娠反應越來越重,後來就沒人來了。

    過去的事情,如同無腿的鳥兒棲息在寒枝,江子燕只知道個輪廓,不知始終。可現在她能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何紹舒方才雲淡風輕的表情還擺在面前,她想說不記得了。可是不記得行嗎?原本置身事外的好奇,一絲不剩地全部轉為無地自容。

    三年多來與世隔絕的生活,以及回來後何紹禮對她的態度,江子燕從未疑心自己具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失憶後的人生,仿佛下午四點後的天光,虛度大半,卻還擁有扭轉朗朗乾坤的可能。但她此刻恍然發現,遺忘的只有自己,過去的過去還在繼續,無形中時刻潛伏,不會放過自己。

    她終於啞聲開口:「紹舒有沒有因為這件事怪我?」

    何紹禮聽她這麼說,便笑了,低聲說:「你就想問這個?」他搖了搖頭,「我姐嫁給吳蜀後很開心,我從小到大都沒見她這麼開心過。」

    江子燕微微蹙眉,追問:「邵舒自己也這麼說嗎?」

    他似笑非笑:「我姐的原話是,她遇到吳蜀,是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江子燕因為這話,再度呆住了。

    她以前表情極少,常常眉頭一皺,方法就有。失憶後的江子燕開始笑,也會有呆住的模樣。她眉目寡淡,側臉輪廓稱不上秀巧,唯獨鼻翼翹挺細緻。以前多穿黑色,神色總帶給人一種男女莫辨的壓迫感,令人不敢多看。如今氣質柔和下來,反而有了些迷茫的純真。

    何紹禮看著她,隔了半天,再悠悠說:「老媽當時聽到我姐這話後,也說了一句話。」

    江子燕「嗯」了聲,下意識說:「說了什麼話?」

    他笑了笑:「我媽說,十家女兒九個賊,剩下一個認倒霉。」

    江子燕終於也笑起來,手略微指了下,無聲提醒他前方早已經變了信號燈。她握著雙手,心中剩下隱約的浮躁和難言的憂慮。夜晚是無處安放的荒野,有人仿佛失去族群的羚羊。

    再沉默片刻,她終於輕聲說:「對不起。」

    何紹禮卻說:「我姐沒有怪你,她一直很欣賞你。」

    江子燕臉上還留有剛剛那一絲笑容,她沒說話,先回頭看了眼何智堯,那孩子又在后座陷入了瞌睡中,看起來是無憂無慮的個性,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世界的惡意。

    車重新回到了公寓下層,她慢慢說:「我看得出來,紹舒現在過得很快樂。但我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紹禮,我以前那樣子對你,對不起。而你遇到了我,確實是你的認倒霉,對不起。」

    車已經泊穩,何紹禮也同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隨後他冷淡地說:「好一個認倒霉,子燕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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