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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這時江子燕回頭也看到來人,迅速地從鞦韆上坐起來。太陽落山,四周是地燈從下而上的光芒,後面是色彩斑斕的卡通圖牆,把整個身都環繞成柑橘色調的溫暖形象。她見到何紹禮總有微妙的侷促,不過很快調整自己面部表情,露出一個代表友好的笑容。

    「紹禮。」

    「真難看。」他忽地冷淡評價。

    江子燕一愣,略微收起那笑容說:「什麼?」

    何紹禮卻已經再拍拍兒子的腦袋,沒有多說:「車在外面,走吧,子燕姐。」

    第5章

    來到何穆陽家已經有點晚,何穆陽在別墅門口外抽著菸斗,順便檢查室外地毯是否有結冰。何智堯顯然很喜歡爺爺家,車窗內就開始亂抖腿,下車後無聲地跑過去。

    江子燕跟在他後面,想她這個兒子好像有抱別人大腿的習慣。

    何穆陽回頭看到了來客,一雙吊眼微微向上,叫了聲她的名字當作招呼。何穆陽的長相和作風俱是老牌製造業企業家所特有,眼神剛毅有力,笑起來像高鐵官宣的配圖,口氣總是不喜不悲,中和平正。當他彎腰摟住懵懂的孫子,比起爺爺對孫子的慈祥,更有那種「這次考試發揮得怎麼樣」、」努力過就好」和「下次再到爺爺家玩」的強烈俯視感。

    江子燕回國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單看到何家三個男人,就明顯感覺其中兩個都不是什麼善茬。

    她私心倒是希望能與何家人融洽相處,畢竟這是自己如今在世界上關聯最多的人物。但在這種事情上,她又確實沒法勉強。現在只能盡力捕捉何穆陽對自己的真實態度,期盼以往沒有太得罪這位公公。

    她把早在路上就決定的稱呼委婉叫出口:「爸爸,我回來了。」

    何穆陽因為這份示好確實多看她一眼,但點頭應了,臉上依舊帶著那種和她沒什麼關係的親切感。

    何紹禮停完車,也從裡屋慢悠悠走出來。

    父子兩人不知道無聲交換了什麼眼色,等何穆陽便再轉頭看著江子燕,他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在陰影里像貓鬍鬚一樣翹了下,再對她開口時,語氣終於溫和些:「年輕人要保重身體,為祖國健康工作。」

    江子燕賠著笑,不知道說什麼好。

    何紹禮隨意叫了聲爸,笑說:「今天外面空氣品質不怎麼樣啊,鼻子難受得很。」

    何穆陽沉聲說:「哦,我看你好得很。」話雖然這樣,但還是轉身帶著何智堯率先上樓。

    江子燕默默無語,在門口等阿姨給自己拿室內鞋。

    今日她穿長靴,手腳協調性又不佳,必須坐下才能脫下。何紹禮站在旁邊很是耐心地陪著,並不催促。這讓她略有些難熬,偏偏速度也快不了。等整理好後,一支骨節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要扶自己,男士襯衫袖子口異常乾淨利落。

    她不由抬頭,何紹禮脫下的西服掛在臂彎,微微彎腰的時候顯得眉眼英挺。她猶豫一秒,無法拒絕這種示好,終於把手遞過去。從彎腰、等待、攙扶,到接受,兩人的動作不緊不慢,相處仿佛無間。但江子燕也並沒有把手真正放入何紹禮掌間,虛壓下他的手背借力站起來,再不留痕跡地抽開,動作跟著了火似的。

    何紹禮收回手,神色如常。

    片刻後,他忽地開口:「你自在點。」

    江子燕怔住,隨後回應溫柔一笑:「我看起來很緊張?」

    何紹禮笑了笑,把她引進屋裡。在他背後,江子燕收起刻意討好的笑容,握緊雙手,皺眉跟著他往樓上走。

    若說之前確實還有些懈怠情緒,她這會兒已經慢慢都收起來。現在的情形,是江子燕需要靠何紹禮來親近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是何紹禮和何家需要她當一個母親。背對她的年輕男人的態度偶有陰晴不定,但總體的氣度謙和,待人處事也十分溫文爾雅,顯然多有容讓。

    她一時覺得他這幅樣子不是作偽,一時又覺得他多謀深算,總是驚疑不定,就怕出什麼差池。現在又要面臨他的家人,但除了擁有何智堯母親的身份,自己沒有任何武器。

    江子燕心裡微微一哂,見招拆招吧。上天送了失憶和多笑這兩個禮物給她。

    何家別墅的整體裝修風格堂皇之極,極顯富麗。她匆匆一瞥,樓梯拐角的黃銅馬頭像扶手鋥亮,螺絲釘都閃光,顯然時時被擦拭。餐廳的桌面已經擺好餐具碗筷。飯菜沒有鋪張,五名成年人,不過六盤菜,餐布正中間靠近精美蠟燭台的位置,等著即將端出烤箱的羊排彩瓷鍋。

    何穆陽帶著何智堯去洗手,董卿釵站在桌前推車旁正親手盛湯,與坐著的何紹舒說家常閒話,見到來人眼睛紛紛望過來。

    何紹禮摸摸鼻子,打完招呼後再多看了江子燕一眼。她醒悟過來,快步走去站到眉眼和何紹禮相似的中年婦人面前。有了方才教訓,她率先開口叫人,幾番寒暄後取出伴手禮。

    今天何紹禮說要回他家,江子燕就很上道地去商場裡挑了禮物,送董卿釵的是專業牌子的進口保溫杯。這在美東是華人最愛買的物件之一,只是她自己向來不用,大冬天依舊面不改色喝冰水。至於送何紹舒的,則是全套孕婦護膚品,董卿釵微胖身材,戴著極濃綠的翡翠耳墜,燙著波浪的中分頭,唇色略深,幸而沒再紋那種中老年婦女間流行的細眉。她原本對兒子和那個女研究生的糾纏萬分不滿,但時間久了,反而是二老中先倒戈的。

    也不全是因為江子燕的刻意討好,大抵是其他細微之處。

    江子燕出示禮物時,董卿釵正在盛湯,她沒有貿然把禮物塞過去逼人親手相接。董卿釵不喜外來之物接觸家裡坐墊和餐桌,江子燕也有些潔癖,只在展出禮物後就低調把袋子放到柜子旁邊----無非是一些自覺微小行為,但董卿釵很難得的不怎麼討厭江子燕。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早該回來了。」因為先行就有著好感,她反而不像何家男人一樣收斂情緒。董卿釵上下仔細打量江子燕,見整身清潔嚴謹,依舊是幾年前那俏麗模樣,笑著點頭,「這幾年在外面過得好嗎?我到紐約出了好幾趟差,本想去看你,但……」

    「老媽!說那麼多幹什麼。」旁邊,何紹舒嗔怪地打斷,隨後再向江子燕眨眨眼。她懷著孕,沒有站起來,一雙晶光四she的大眼睛攝人心扉,額頭明亮無破,堪稱艷若桃李,無端讓人呆住。

    江子燕早猜到何家姐弟模樣不差,何紹禮已經外貌郎朗,她卻真沒想到何紹舒的容顏比她弟弟還要出色。

    據說,何紹舒便是她讀研究生時認識的至交,但此刻對自己的態度卻生疏。這位「之交好友」是否在住院期間看過自己呢?好像沒有。江子燕這幾年在國外,沒有任何舊人主動聯繫。除了每月和何紹禮的郵件,宛如遠行至一個孤島。

    這也毫無辦法,人總要為過去買單。

    她臉上很淡的笑容越發盛起來。

    紛紛落座,晚飯開始。何家的家庭氣氛很好,盛飯喝湯,碗筷輕微碰撞,彼此說著有的沒的,長輩關懷慈愛,何紹禮和何紹舒有一句沒一句回答,仿佛今晚真的只是起興把江子燕叫過來吃頓飯,家常迎風宴,歡聚一堂。

    江子燕在整片祥和中,琢磨何家人對她失憶的真正態度,時時刻刻提著心。但時間過得緩慢,她不由漸漸分神。何智堯挨著她旁邊吃飯,胸前戴著個小兜嘴,啃糯玉米時腮幫子無聲地鼓動。何紹舒處在懷孕中,胃口不佳,大部分時間都親手照顧侄子。

    她垂眸用餘光看著,感到早上隱約體會的多餘感又回來了。

    牆上掛著沒人看的電視流暢地播放國際新聞,說起紐約一家教堂遭到不明恐怖襲擊。這曾經是江子燕三年來不間斷前去的天主教教堂,她聽到熟悉的街道名時抬起頭。不巧何家人正討論完一個話題,準備再重新關懷江子燕,正好把她出神的模樣抓了個正好。

    幾秒鐘內,何家人不約而同地都靜了一靜。

    何智堯的五官一直是何紹禮的復刻版,小小人兒甚至連發旋都和爸爸相同。但比起年輕父親做事利落的作風,何智堯做什麼都慢了半拍。男孩歲數小,體型胖,這種慢條斯理在旁人看起來有種焦灼感。再加上他幾乎從不主動說話,幾乎白浪費了一張靈動面孔。

    此刻,這種作風似乎找到最終源頭。

    江子燕專心盯著電視畫面,手頭動作也慢下來。僅僅是坐著,表情也不柔和,因為專注而向前傾斜身體,那剪影成為映照旁邊又遲又鈍的何智堯的鏡子。一瞬間,孩子身上總難以找到原因的沉靜感有了明顯答案。母子間的氣場過於奇妙,在她那般沉默坐鎮下,何智堯身上的笨拙感被徹底沖淡。

    她思緒隨著新聞走了那麼一走,回過神來就發現全桌的成年人都在盯著自己。江子燕不由怔住,下意識看向最熟悉的何紹禮想在他面孔上找到答案。何紹禮捏著筷子,眯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一瞬間,江子燕感覺像是被吸住一樣,覺得整個人都陷入不見底的黑目中。她連微笑都忘了,習慣性地挺直了背。

    何紹禮緩慢地移開停在江子燕身上的目光,又再看了眼渾然不覺的何智堯。兒子保持著搖頭晃腦的進食態度,啃完玉米後開始抓湯勺。小手一個不穩,差點把碗推倒了。

    江子燕算是摸清了她兒子的一點脾性,就是吃飯睡覺殺人,只怕也是不肯發出一點聲響來。她隨手幫他扶穩碗筷,慢了半拍才放開手。

    這時,耳邊聽到何紹禮打破沉默:「姐夫今天怎麼沒回來?」

    他的聲音無端低啞,很是好聽

    何紹舒也拿來軟布,仔細地幫何智堯擦嘴。她笑盈盈地接下去:「說起這個,我剛想起來,他囑咐我讓子燕有空去他院裡再拍個片子。你是不是還沒有想起來以前的事情,嗯?」

    最後一句話是對江子燕說的。

    紐約有八百萬種死法,這說法放在全世界哪裡都不差,有人跳下十八層樓後依舊活蹦亂跳,有人跳五米高就直接送命歸西。

    江子燕的記憶,始於病床睜眼之後。連坐月子時候在苦夏,住在二樓望去總看到一盞高高的路燈寥落地立在花壇邊上,白灼燈招來蚊蟲都清晰記得。但跳樓之前的事情,就仿佛被熱蠟封存到瓶子裡的油,三年間丁點都漏不出來。

    何紹舒的丈夫吳蜀,曾經是子燕的主治醫生之一,今晚因為有突如其來的手術沒有回來吃飯。但她國內的病史還留在那家醫院,索性繼續找他醫治。

    江子燕輕聲感謝,隨著說到她的曾經,席間融洽的氣氛冷卻片刻。她唯有閉緊嘴巴,任何多餘的話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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