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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20:17:49 作者: 簾重
一個令人沉重的猜想壓在身上,背後冷汗涔涔。江子燕先是愣著,然後「呵」地笑了,想掩飾神色,又覺得不必要。
何紹禮看出她的異常,還沒有開口,就聽到她冷冷地說:「原來如此。」
他微怔:「怎麼了?」
江子燕抬頭,望著何紹禮啞聲說:「你把何智堯養成了一個啞巴?」
這話脫口而出,看到何紹禮拎著行李的手背青筋一冒。江子燕不由收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但她毫不退縮,冷冷回瞪著他。大腦里像下了整場大雪白茫茫的,仿佛回到失憶的狀態。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紛紛湧上嘴邊,她咬住唇才站穩。
何紹禮放下行李,摸摸鼻子笑了。很熟悉的人會知道他已經動怒,他淡淡地說:「這是怎麼說話的?」
江子燕面沉如水:「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她聲音柔和,但每次這樣輕聲開口,感覺總是說不出得冷意,「你曾經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他的。如果你做不到,不如開始就不要說。」
何紹禮略微沉默,望著她這幅樣子,內心那股怒火不知道為何突然熄了。人身上的微妙感覺很難明說,比如現在,他強烈意識到江子燕確實是失憶了。失憶後的江子燕,才會把喜怒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他看她情急模樣,終於解釋:「胖子絕對不是啞巴。」
江子燕還沒鬆一口氣,何紹禮接著緩慢說:「我帶他去醫院檢查過,聲帶沒有問題。但他從小就是不愛說話,只喜歡打手語。」他邊說話邊緩慢走近她,她僵住身體,忘記躲避,任由眼前的年輕男人溫和地伸手捂住兒子的耳朵,不讓沉睡的小朋友聽到接下來自己父親殘酷的話。
「他平時就這麼安靜。如果,何智堯真有毛病,我想這大概是娘胎裡帶的毛病,誰讓……他是他母親灌醉他父親後生下的產物?」
江子燕一顆心在瞬間提起又被放下,隨後被這最後的話衝擊得渾身冰冷,面色冷白。她的眼睛不再有剛才的逼人,略微躲避過去,反而有些不忍。
何紹禮剛硬心腸,微微一笑。他長著張娃娃臉,笑容溫柔,那氣質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除了他話語沒有熱度,眸子裡卻有什麼光芒在強烈地閃。愉快的,殘忍的,刺痛和如釋重負的。
他重淡淡說:「子燕姐覺得我沒養好他,或者受不了何智堯現在這樣子,你想再逃出國躲兩年----」若有所思地頓了頓,眼前的江子燕表情陰晴不定,依舊垂著目光,像根沉默的釘子釘在地板上。
她當初跳下樓的時候,看來摔得還不夠疼。何紹禮得打從心裡佩服江子燕,一個人無論失憶前後,字跡不同、飲食習慣不同、偏偏內核性格如此統一,喜歡挑別人和自己的脊梁骨的刺激。
到底是什麼樣的母親,會問也不問,直接就斷定自己的孩子是啞巴?他自認還算大度,但江子燕有時候真讓人輕易惱火。
何紹禮語調冷下來:「先回家。」
「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有心這麼說。」江子燕薄唇緊抿,知道是誤會後立刻低頭認錯。這些年她在外獨自生活,無人可依,做事小心又謹慎。何智堯是她的軟肋,她自然愛把事情往最壞的方向思考,說話便點像鬥氣。但無論如何,剛才那問確實誅心,何紹禮總歸也是何智堯的親生父親,不可能害了孩子。」是我不好,不該怎麼問你。「江子燕在一驚一嚇的鬆弛後又感到懷中的孩子在下滑,這孩子真的太沉了,她幾乎又要抱不住。
何紹禮接到江子燕懇求的目光,終於上前從她顫抖的手臂中把何智堯抱過來。江子燕略微僵住,感覺到小小的孩子徹底離開自己時,胸口又略微發澀。
她把發抖的雙手藏在背後,斟酌說:「智堯無論有什麼樣的問題,我不會離開。他是我的……」
「他也是我兒子。」何紹禮抱穩了何智堯,再用剩下的手提起兩個行李,略微不耐煩地截斷她,「子燕姐,胖子不僅是你兒子,也是我的親生骨肉----只是我沒想到,子燕姐你居然能生出這麼一個傻兒子。」
江子燕自覺過分,原本還想擠出個笑容讓道歉顯得更有分量,卻料不到後面這句,再假裝不了鎮定。所有的記憶,至今停留在被迫迎接這孩子的誕生時,偏偏以往做過的荒唐事又不可能勾銷,又帶了幾分尷尬和羞惱。
「對不起,邵禮。」她再輕聲說,索性不發一言,跟上何紹禮。
位於32層的公寓是大平層,出乎意料地寬敞。
江子燕在電梯間終於從他手裡搶回一個大型行李,此刻跟著何紹禮走進來,眼睛再因為裝潢略微閃了閃。
高級公寓,天花板總是極高,裝修以銀色和白色為主。客廳的牆上掛著幾幅大型現代攝影,江子燕只認出一個Rickard Prince作品,旁邊的建築攝影好像是俯瞰克菲勒中心,極富衝擊力。房間中間的沙發很長,茶几鋪得剔透玻璃。挨著牆角的地方好幾個半新不舊的漆黑色紙盒,堆滿紅藍玩具。再旁邊是一塊黑板,挨著低垂的落地燈,窗簾微拉映襯外面黑夜裡的城市燈火,動中有靜的熱鬧。
看得出家具不多,但該缺的也不少,擺設都昂貴,四處極乾淨。
不知道為什麼,江子燕覺得這裡從未進過女人,明明到處是男人和男孩留下的氣息,卻又冷冷清清,沒有家的感覺。
她打量的功夫,何紹禮已經放下了何智堯。晃了晃孩子把他叫醒,然後是輕車熟路的換鞋,脫衣服,何智堯去機場前已經洗了澡,此刻單單需要帶他去刷牙、擦臉。
何紹禮擺弄小孩的動作熟練,偏偏男人下手是無意識地重,孩子的臉直接被毛衣蹭紅。碰巧何智堯向來就是個心大的,攤著小手小腳,任爸爸伺候自己。他看起來很活潑,只是在整個過程依舊沒說話,到了必要交流的時候,才打著自創手語和爸爸交流。
何紹禮格外仔細擦完他的臉,再拿機器人毛巾順便擦了擦胖脖子,最後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兒子,說:「哦,你說你不想摟著變形金剛睡?」
何智堯拼命地擺著手,認真地把自己的意思比劃出來。何紹禮平時能看得懂他的動作,此刻卻三番四次會錯意,是想藉機逼兒子說話。
可惜,這招在今晚不好使。
何智堯發現家裡跟來一個陌生又沉默的女人,他雖然不膽小,但不喜歡陌生人,因此完全不肯開口,來回地跟爸爸比劃。最後被逼急,何智堯終於很輕很輕地用鼻音說了聲「哥哥」,眨眨眼睛,開始迅速地往外冒眼淚。
何紹禮無奈地重新拿起毛巾,壓著兒子的整張臉,掩蓋住眼淚。
「說過多少次,你不要叫我哥哥,要叫爸爸。」他低聲說,「別哭了,胖子。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
眼角略微一瞥,江子燕從進門後就束手束腳地和她兩個行李站著,整個過程中都像幽靈,也看不清她神情。直等到何紹禮要抱著兒子走進睡房,才無聲地跟上來,聲音有些沙啞。
「邵禮,我今晚能跟著他睡嗎。」懇求的語氣。
何紹禮掃了她一眼,點點頭,把何智堯的手交給了她。
因為旅途的半醒半睡和時差,當天夜裡,江子燕也是預料中的沒有合眼。
她在窗外影影昭昭而來的微光中,凝視著何智堯的睡顏。何智堯呼吸的聲音依舊很輕,這孩子長相個性都和她南轅北轍,是個隨和脾氣。剛開始得知自己要和陌生女人睡覺,何智堯也只是抬頭瞅了瞅她,胖鼓鼓的臉一半不理解,一半很警惕。
兒童房沒有獨自浴室,她匆匆地在另一個房間裡洗漱。小朋友花費不少功夫,用小汽車、變形金剛和枕頭在大床中間堆了個壁壘,是要各睡各邊的意思。等到她走出來,這個大自然的小搬運工已經疲勞地睡過去。
江子燕沒怎麼費心地看那堆得高高的玩具牆,逕自走到何智堯那一側,把孩子輕輕地推進被子裡。方才聽到孩子被他爸爸不客氣稱呼為「胖子」,這孩子確實不負虛名。很淺的雙眼皮,臉頰都是肉,沉睡時習慣地揪著被梢。
她還沒來得及對何智堯進行自我介紹。
「我回來啦。」江子燕輕聲說,慢慢地摩挲著他的小手,「媽媽回來啦。」
兒童房間中安靜一片,她想到之前誤會孩子是啞巴,便覺胸口處微痛。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這麼想,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大腦好像瞬間就傻掉了。只是在當時,內心有個強烈念頭,如果何紹禮沒有好好照顧他,她就會帶何智堯離開。
這曾經是支撐她失憶後的唯一信念。
在深夜靜謐中,江子燕輕輕展開自己的雙手,她手的皮膚白皙,比其他女人更硬更長些。如果不死,她這輩子不會再離開何智堯。
第4章
養孩子是個技術活。育兒專家口沫橫飛介紹的親力親為的教育模式,落實到實踐上無非是一個固定框子。
工作日,清晨五點。何紹禮起床、運動,開啟把兒子喚醒並運送到幼兒園的流程。當然,還要親自準備果腹的食物,大人是黑咖啡加兩片吐司,而兒子是冷牛奶加穀物早餐。附帶每人一個水煮蛋,三個小西紅柿外加兩片生菜葉子。
江子燕謝絕了他的咖啡,坐在旁邊啜著清水。她初來乍到,不想輕率作出女主人姿態去擾亂別人的習慣生活,因此旁觀為主,暗自記住父子兩人的喜好。
清晨時間倉促,何紹禮的動作井然有序,何智堯昨晚睡得晚,吃早餐時候眯著眼睛,臨走前依舊是何紹禮為他穿衣穿鞋。
她幫不上什麼忙,剛想手快地把桌面上用過的餐具收到池子裡,就聽到何紹禮制止:「家裡有洗碗機,你什麼也不需要做。」
江子燕訕訕地收手,隨後他把一切妥帖整理完畢,推著軟綿綿的何智堯往前走。
「你今天有什麼安排?」何紹禮停下腳步等她回話,顯然思考應該為她留下點什麼,何智堯也抬頭安靜望著她。
江子燕略微感到些不適應,更被那種無聲趕時間的狀態影響。她笑著擺擺手說:「你倆還是先走吧。」
一分鐘以後,人去樓空。
天還沒有亮透,雲層是硬邦邦的灰色。江子燕走過去拉上輕紗窗簾,越發覺得公寓過分空曠起來,她彎腰研究了會那洗碗機,略微清潔了桌面衛生,回到了何紹禮昨晚幫她收拾好的客房。
淺白色埃及棉床單厚實又平滑,江子燕強迫性地伸手撫平上面唯一一道的摺痕,忽地想到了剛才忘記問的重要問題----她還不知道何家的wifi密碼,甚至也不知道此處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