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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5:07:20 作者: 醉里問道
    所有人都翻篇了,只有江歲寒還留在過去,遲遲走不出來。

    這日,大雪紛飛,瀰漫的雪霰如蝗潮,鋪天蓋地,人走在山道上,一丈之外,不辨東西。

    江歲寒擁著掃帚,不疾不徐地掃著,石階上的雪,掃去一層,立刻覆上新的一層。

    他的白衣霜發,隱在漫天雪花中,幾乎融為一體。

    掃著掃著,掃帚尾部的竹纖碰到了一樣東西,江歲寒望過去,那是一雙靴子。

    他平靜地抬頭。

    凌霄真人站在他身邊,沒開結界,沒撐傘,也沒披斗篷,暴露在肆虐的風雪中,鬚髮亂舞。

    江歲寒垂著眼,輕聲道:「師尊,天氣冷,您回屋去吧,不要在外久站。」

    「小五。」凌霄真人沒理會他的叮囑,喚了一聲,問,「想通了嗎?」

    江歲寒沉默,片刻後,搖頭。

    凌霄真人苦笑:「小五,你知道嗎,你從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是嗎。」江歲寒揣摩著他的語氣,總覺得,對方是在說一件瓷器,塑好了胎,上好了釉,就差扔進窯中燒一波。

    可是,那瓷胎不小心被磕了一下,有了裂痕,再怎麼精心修補,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江歲寒扶著掃帚,謙卑地低下頭:「對不起,師尊,弟子讓您失望了。」

    對面人很久沒說話,呼呼的北風卷著雪霰,從袖口湧入,又從衣襟鑽出,冰冷徹骨。

    二人雖相距咫尺,卻像隔了萬千山水般陌生。

    「……好。」

    不知過了多久,凌霄真人才悵然地嘆了口氣,有幾分失望,有幾分自責,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的認命。

    他抬手輕拍徒兒的肩,什麼都沒說,轉身下階。

    「弟子恭送師尊。」江歲寒躬身行弟子禮,依舊垂著眼。

    其實,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很多次,十年間,凌霄真人時不時就會來問他,想通沒有。

    每一次,他都會以自殘的方式說,沒有。

    江歲寒站在原地,面對著千百台階蜿蜒的方向,默默等人離開,茫茫白雪中,他偶然地一掀眼帘,看到了一抹被風蠶食到模糊的背影。

    凌霄真人成名百餘年,以劍入道,一生清正,他的背影一直都像劍鋒一樣,厚重,筆直,一絲不苟。

    可今天,江歲寒卻驀然覺得師尊的背影,沒有從前印象里那樣挺拔了。

    難道,一把劍的鋒刃,也有老去的一天?

    ……

    當晚,江歲寒就下了無妄峰,去落霞峰的主殿內,跪在凌霄真人的面前,懺悔地叩了三次首。

    「小五,你這是為何?」凌霄真人坐在殿上,朝他伸出一隻手,指尖微顫。

    「師尊,我決定了。」

    江歲寒抬起頭,淺茶色的眼眸平靜無瀾:「我想重新開始,再做回您最得意的弟子,所以,請您為我……洗去記憶吧。」

    ·

    百年後,早已代替其師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歲寒,從清泉鎮帶回一個孩子。

    孩子名叫蕭洛,根骨很差,並不適合修道,多少靈丹靈藥灌進去,依然效果甚微,所有人看在眼裡,都勸他放棄。

    「小五,我知道你憐他身世悲慘,想讓他有所建樹,可阿洛他天生就不是那塊料,你再逼他也沒用,除了費時費力,對他本人來說,何嘗不也是一種折磨!」

    煉魔谷前,奚凌對著江歲寒抱怨:「小五,算我求求你了,你別再折磨他了,你讓他下山行不行?」

    「不行。」江歲寒輕飄飄地駁回去,目光並沒看他,而是落在一旁的水鏡上,「他下山,還會死的。」

    「什麼?」奚凌皺著眉,百思不得其解,「這孩子相貌出眾,又聰明伶俐,除卻修道,可以走的路太多了,隨便給他找個富貴人家收養,未來都一定是人中龍鳳。」

    「不會。」江歲寒薄唇微啟,視線一動不動。

    水鏡里,映出煉魔谷內正在發生的情景,年方十一歲的少年蕭洛,正在跟一隻境界高出他一頭的魔物生死相搏。

    他年紀小,修為差,在魔物瘋狂的攻擊下,只能左支右絀地躲閃,毫無還手之力。

    「他活不久的,有人要殺他。」江歲寒這麼說道。

    奚凌簡直抓狂:「江小五!你到底是有什麼執念!你徒弟清清白白在世上,哪來的仇人要殺他?說句不好聽的,他最大的仇人就是你!」

    「是麼。」江歲寒涼薄地瞥了他一眼。

    面對這不近人情的冰雪人,奚凌半點不怵,眉毛一揚,不卑不亢:「你分明就在意徒弟,為什麼不好好對待?你既擔心徒弟受傷,為什麼不親自去照顧?你再為他千般萬般好,不說出來又有什麼用?我是曉得你用心良苦,可別人呢,蕭洛自己呢?他心裡,怕是已經恨死你了!」

    「那就恨吧。」江歲寒神色淡淡,攜了那面水鏡,轉身離開,「四師兄,你別告訴他我來過,若他問起,你就說,我在閉關。」

    「你——」奚凌氣得臉都紅了,追著他連聲詰問,「你有病吧?!到底想對人家好還是不好?你自己命都不要,巴巴地把人從鬼鎮子裡撿回來,卻一天慈悲臉孔都沒給過,現在又扔進煉魔谷里不聞不問,江歲寒,你究竟想幹什麼!」

    「……」江歲寒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四師兄,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想幹什麼,我只是覺得,阿洛恨我,也比愛我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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