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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15:07:20 作者: 醉里問道
災難發生得倉皇, 很多人都是夜裡在睡夢中時被驚醒,來不及收拾行李細軟,就拖家帶口地往南逃竄。
修真門派的芥子舟不夠用, 轉移不了十萬百萬的難民, 他們只能沿著官道或小道自己走, 八百里路途, 僅憑一雙腿, 走個三五天也是正常的, 更不提沿路還有不時冒出來打秋風的惡鬼。
信州城裡, 擠滿了南下避難的百姓,多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婦,帶著家裡的兒媳和孫輩,衣衫襤褸,風塵僕僕,走到受三清山靈光護佑、沒有被陰氣侵蝕的信州城時,要麼在壓抑哭泣,要麼在情緒失控地描述著疫鬼的可怕,要麼就整個人麻木著,像行屍走肉一般,空空如也。
彼時正是隆冬臘月,一場薄雪後,氣溫驟降,沿街道旁,全都是互相依偎著抱團取暖的難民,冬衣有限,都給最幼弱的孩子穿著,大人枕著磚石地上霜花,哆哆嗦嗦。
然而,寒冷與飢餓,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染了疫毒的難民,流入了城中。
信州城在最初三天的平安之後,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怖瘟疫,從內部大規模爆發。
無家可歸的難民,失去雙親的幼兒,被主家拋棄的鮫人奴……如被洪流裹挾著的螻蟻,痛苦沉浮。
城裡的店鋪酒肆賭場,全都騰出來做了臨時醫館,安放被疫毒侵染的病患,本來就不多的醫修大夫們,臉上裹著布巾,服下一些粗陋的祛毒符水,開始沒日沒夜地在疫毒中穿行。
江歲寒是醫者,面臨這樣的局面義不容辭,主動將整個江氏醫館捐出來,供生病的流民們落腳,自己帶著二十幾個熟手或生手的學徒,採藥,煎藥,診治,照顧,沒日沒夜地像陀螺一樣打轉。
蕭洛一直陪著他,從早到晚,幾乎寸步不離,即使是這樣,他依舊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往日清雋的容顏變得黯淡,那雙永遠都神采奕奕的桃花笑眼,開始爬滿了猩紅的血絲。
蕭洛很想讓他停下來,不要再耗神費力,自己可以替他完成很多、甚至所有,他就在旁邊看著就好。
可話到嘴邊,他說不出來。
一年前採藥時的那次剖白,蕭洛就深深地明白了,他的小寒,不是一隻關在籠中的鳥,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屹立不倒的信仰。
他想讓眾生過得不那麼苦,哪怕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改變,也值得他傾盡全力。
望著那個永遠行色匆匆、卻格外堅定不移的背影,蕭洛清楚,有些事,不是別人能替得來的。
·
信州城瘟疫蔓延的第二十一天,江歲寒連著三個徹夜不眠,挽救一對病重的鮫人母子,早上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從煎藥房出來時,忽然天旋地轉,手一抖,陶碗喀喇一聲掉到了地上。
「小寒!」蕭洛從前廳一進來,就看到這麼駭人的一幕,一個箭步跨上去,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一探額頭,燙得跟火炭似的。
「你不能再逼自己了,你已經到頭了,你得回去休息!」蕭洛眸色發紅,抱著他低聲怒吼。
短短二十一天,江歲寒瘦得脫了形,從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戲袍一樣寬敞,他嘶啞地咳了一陣,伸著手去夠煎藥房的門:「藥,藥灑了,我,我得去重新熬一碗……」
「不許去!」蕭洛急得渾身都在發抖,抱著他瘦到硌人的腰肢,顫聲道,「不要再去了,不要再去了好嗎?小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沒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亂世就是這樣,總會有人死去,避免不了,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我知道。」江歲寒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虛浮,像飄在雲端的影子,「可是,我多救一個,不就能少死一個了嗎?」
他掙扎著要去煎藥,忽聽天上嗖嗖兩聲,有靈劍划過的痕跡,抬起頭,兩個身穿紫衣的無涯宗修士停在半空。
其中一人情緒激動:「徐師兄,蒼龍谷的裂縫太大了,除非有幾位半步金仙同時出手,否則沒法收場!這些天我們衝上去多少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十有八九,全都殉在裡頭!別去了,真的別去了,就在別的地方打打小鬼,活命要緊啊!」
「放屁!」另一人一抬手,推得他一個趔趄,大怒道,「宗門教你這麼久,就是讓你臨陣脫逃的嗎?不去,裂縫就合上了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鬼族打過來,你以為你能活得了幾天?!姓袁的,算我以前看錯了你,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我再無瓜葛!」
說罷,那徐師兄一拂袖震怒而去,姓袁的師弟在原地愣了半晌,終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溜了。
蒼龍谷的地裂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
聽完這兩人吵架的內容,蕭洛第一反應是有些震驚,他以為這一次的災禍,人族修士可以靠自己撐過去的。
身縛六道天劫封印,他早已不似當初那麼從容,那麼多妄圖伺機入世的天魔眾,蠢蠢欲動,都在等著他垮掉。
「咳咳咳咳咳……」蕭洛神遊的思緒被一陣咳嗽聲喚回,他倉惶低頭,看懷裡人漫著紅暈的蒼白臉頰。
「阿洛,我做的不夠多,遠遠不夠。」
江歲寒掙脫他,扶著他的肩吃力站穩,仰頭望著修士御劍離開後留下的淺淡靈影,好一陣子,才發出一抹無聲的嘆息。
「學醫終究醫不了亂世,如果,我的手裡也有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