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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7:51:40 作者: 北邊有狼
她說完這句話就抱著白菜往灶房去了,絲毫不給面子。
寧發林只得自己拿了銀錢往寧大谷家裡趕去。
他作為一村里正,總不好做得太出格。
到那一看,破土屋裡除了他竟無人到訪,更別提有人安慰了。趙小芝撲倒在棺槨前,哭嚎聲悽厲刺耳,與其說她在哭短命的寡婦和未出世的孫兒,不如說在哭自己苦命的一生。
作為丈夫的寧榮更是不知所蹤。
家裡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都沒有,難怪棺槨送回來這麼久,連喪事都沒開始操辦。
寧發林想了想,從兜里又添了一錢銀子,扶起趙小芝勸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趙小芝擤了擤鼻涕,攥著那三錢銀子哭訴道:「里正,我苦命啊!掏空心思苦了大半輩子,眼看著兒子要考上秀才老爺了,卻被那個狗娘生的賤種攪和得取消考試資格,娶了這喪門星的寡婦,原指著她肚裡的孩子尚有個盼頭,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她說著又哭嚎起來,窗外西風瑟瑟,和著哭聲難免讓人生出幾分悲涼。
寧發林不好發表意見,便假託家中有事,匆匆離開了這裡。
趙小芝的哭聲一直延續到深夜,期間也有幾家看不下去的村人來弔唁,怎知那屋前火盆紙錢香蠟一應俱無,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槨,家裡也沒個男人把持,趙小芝更是見一個人便訴一回苦,罵一回寧長風,弄得村人里外不好做人,留下一百銅板便匆匆走了。
陰雲遮住了月亮,快到子時,趙小芝哭得累了,便扶坐在地休息,她手撐著家裡唯一的長凳,神情麻木,嘴裡還在一個勁兒地咒罵。
寧榮便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一身酒氣熏天,進門便踢翻了矮凳,驚得趙小芝一個哆嗦,看向他的眼神又嫌惡又畏懼。
自從被取消考試資格後,寧榮便一蹶不振,甚至不知從哪染上了酗酒的惡習,回到家不是撒酒瘋就是対玉春非打即罵,就連趙小芝這個親娘都挨過他的拳頭,怎能不怕。
「呵,什麼大家閨秀,什麼苦命佳人,還不是個給根杆就往外爬的婊.子!」寧榮拎著酒壺灌了口酒,対那沉默的棺槨猛踢幾腳。
「我他媽就是信了你的鬼話!蘇玉春,來啊,你不是愛和我飲酒作樂麼?來喝!喝個夠!」寧榮推開棺蓋,將手裡的酒盡數往棺材裡倒去,神情竟似癲狂。
見他做出此舉,趙小芝顧不得害怕,連忙上去抱住她往後拖:「兒啊,使不得,這使不得啊!人死為大,當心衝撞了煞氣!」
寧榮反手甩開她,眼中血絲瀰漫:「煞氣?有種沖我來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扶坐在地,頭慢慢抵在棺緣上,聲音悽愴,帶著哭腔逸出:「寒窗苦讀十二載,一朝散盡田舍郎,憑什麼……」
憑什麼他寧長風一個低賤的哥兒就能覓得良配,過得風生水起,而他卻被革去童生資格,永不得進仕?
憑什麼寧長風就能獲得所有人的喜歡,而他走到哪都要忍受別人的白眼和譏諷?
明明他才是那個天之驕子!
不過是拿了他一些糧食和藥材,寧家養了他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能原諒他?
他的一生就這麼被毀了。
寧榮又哭又笑,在棺前撒酒瘋,拉都拉不住。
趙小芝累了,靠著桌腿坐在地上,神情呆滯地看著寧榮的醉態。
這時,隔間突然傳來「咚」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神思恍恍的兩人都沒注意,直到一個佝僂的身影從屋內爬出來,暴露在燈火下。
一股腐臭味瞬間充滿了整個靈堂。
寧大谷的雙腿已嚴重腐爛,腰部以下隱約可見蛆蟲在腐爛的肉里拱動,他瘦得脫相,嶙峋的骨頭上僅僅掛著一層蒼老鬆弛的人皮,眼眶內凹,臉上泛著一層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自從中風後,寧家雪上加霜,寧榮酗酒成疾,玉春成日裡找趙小芝的麻煩,好好的一家子人被攪和得烏煙瘴氣,分崩離析,而他這個累贅更是無人問津,一日裡送得一碗冷飯已算不錯,更不必說擦身淨身,久而久之便生了褥瘡,嚴重的地方更是腐爛生蛆,他只能像堆爛肉一般躺在床上等死。
寧大谷以肘撐地,緩慢而艱難地朝門口爬去。
「你去哪?」趙小芝跑過來,擋在他面前問道。
寧大谷卻不理會,繞過她繼續往門檻的方向爬,嘴裡嘟囔著:「報應,都是報應,她找我們來了,我們會不得好死……」
趙小芝像被嚇到似的,猛地抬頭,那一瞬間的表情竟然比寧大谷還可怕:「誰?」
寧大谷緩緩抬頭,燭火映出他不人不鬼的模樣,只聽他慢慢說道:「二十五年前,我們路過葭野,在死人堆里發現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
「啊——別說了!」趙小芝尖叫著打斷了他的話,她捂著耳朵連連後退,猝不及防絆倒在門檻上,饒是如此她仍然手腳並用朝外爬去,似乎這樣就能躲開當年的事實。
寧大谷卻沒有停止,反而臉上露出快意的表情,更襯得他形容可怖,宛如厲鬼:「聽到了嗎,她在哭……我們搶走了她的孩子,所以她來報仇了。」
他一邊往外爬一邊自言自語,腿上的蛆蟲隨著他的動作掉落一地:「我們該死,我認罪,我伏法,我受夠了,讓我解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