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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7:13:13 作者: 清歌一片
    明元怔了下,眉頭輕皺,只很快又問道:「昌平,你昨夜到底去了哪裡?」

    昌平的眼睛掠過了那幕厚厚的垂簾,簾底露出了半幅月白衫角。

    「我去了哪裡,有人應該知道的。只是他不願讓你知曉而已,」昌平低聲呢喃了句,微微笑了下,明亮的眼睛重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尊貴地凌駕於天下的女人,她的主宰,她的母親,聲音驟然響亮了起來,「我去了哪裡,那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母親知道,我已經成年了。請求母親為我開府,允許我搬離這太寧宮。」

    「胡說!」明元再次皺起了眉頭,輕聲斥責,「你才十七。等你年滿十八成人,有了合意的駙馬,我自然會為你開府立宅的。」

    「我的兩位皇兄,十六歲時你就允許他們出宮,賜下宅邸,為何我要等到十八歲?按了中昭皇朝的開國祖法,我與皇兄一樣,也是皇位的繼承者之一。為什麼他們可以,我就不可以?」

    昌平的聲音清晰無比,毫無懼色。

    「因為他們是男子,而你是女子!昌平,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只希望你能得到良人,與他過好這一生便可。別的東西,想了未必是福!「

    明元的語調仍是那樣平緩,卻帶了叫人不敢違背的威嚴。

    昌平笑了起來,年輕光潔的臉龐像朵鮮花:「母親所謂的良人,就是讓我在王家、蕭家或者端木家擇選一個男人嫁了嗎?而且母親,你別忘了,你自己就是個女人,但你卻做了這中昭皇朝百年來的第一位皇帝!」

    「正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現在才會這樣對你說話!」

    「但是母親,再這樣住在這個宮裡,我會死去的,真的。並且,我必須要讓你知道……」昌平的笑容漸漸堙沒了下去,眉間浮上了一絲嘲意,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了一方羅帕,在她面前慢慢展開,然後隨手棄在了腳下,「過了昨夜,我已經成年了。」

    潔白的羅帕正中染了一簇帶了污痕的猩紅血,刺目得仿佛雪地中的一團烈火。

    那簇猩紅,刺痛了明元的眼,她的面上慢慢地籠罩了一層寒霜。

    「是誰?」

    她的目光仿佛淬過了冰,森嚴地投在這個昂頭站在她面前的女兒。

    「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母親只需知道這個事實和我的決心便可。母親對我如果真的還有幾分疼惜,請成全我。」

    昌平跪了下來,端端正正地朝她叩頭,發間那枚銜珠鳳簪的鳳首隨了她的動作而不停顫動。

    明元注視著她。

    昌平,她的女兒,也是她最小的孩子。印象中她仿佛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小女孩,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學會了用這樣決然的手段、疏遠的禮節來向她昭告她已經成年,並且迫不及待地要脫離她的羽翼?

    是她老了,還是她的女兒真的已經長大了?

    「你下去吧。我會考慮的。」

    「母親不要讓我等太久。」

    昌平朝她再次叩頭,起身離去,肩背挺直。

    明元望著她消失在了垂簾之後的身影,眉間漸漸浮上了一絲難辨的悵然。她回頭,看向了身後那片帳幕之下露出的一角袍服,出神片刻,然後再次把目光投在了委頓在地的那方被玷污的羅帕,慢慢蹲下了身去,伸手揀拾起來,怔怔盯著。

    「長chūn!」

    她把羅帕卷在了手心,站了起來,聲音已是凜冽。

    剛才那個紫衣女官進來了。

    「去把茯苓和余香給我叫過來,立刻。」

    ***

    天大亮了。

    步效遠問了個路過的農人,才知道這裡距皇城北門有七八里的路。

    天黑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潛回了自己的家。

    當他屏息站在自己家門前的時候,愕然地發現門被踩倒在地,井口被填,chuáng倒了,那個被煙火熏燎得大片烏黑的灶台大半坍塌在地,還有他的刀,也沒了。

    他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現在凌亂不堪,滿目傷痕。

    「阿步……」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呼喚。他回頭,借了黯淡的夜色,看清是隔壁的阿叔。

    「阿步,你得罪了什麼人?今天一早就有官軍氣勢洶洶找了過來要抓你,把你家翻了個底朝天才走了,還放話叫我們看見你回來就去報官。阿步,這是老叔從前欠你的錢和幾件衣服,你拿了趕快逃命去吧,千萬別回來了!萬一被人看見去,你就沒命了!」

    阿叔塞給了他一個布包,低聲不停地催促。

    步效遠知道自己從小到大就不是個聰明人,甚至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降臨到身上:夢一般的chūn宵,醒來,就是這樣的厄運了。但他知道阿叔對自己好。連那個昨夜與他合歡的那個女子,她也關心他,叫他逃命去。

    她應該是個被寵壞的女子。他沒見過那麼凶的,打了他兩個耳光,咬了他一口,但是……,現在想起這一切,他心中剩下的唯一感覺,卻還只是那種略微帶了甜蜜的酸楚,若有似無地在一寸寸啃噬著他的心腸。

    他接過了阿叔遞給他的布包,緊緊綁在了身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曾經的家。

    這個時分,城門已經四閉,他出不去了。他只能在帝都的燈火輝煌下漫無目的地游dàng,看著寶馬香車和趁夜尋歡的一張張臉孔從自己身邊不停走過,直到四下寂靜了,耳邊隱隱聽到了似曾相識的絲竹之聲,他抬頭,入目是那高高懸起的紅色燈籠,才猛然發覺自己竟又到了昨夜曾一度以為是在夢中的承清樓前。

    他在承清樓前的巷子口裡坐到了天亮,眼睛一直盯著他曾上下馬車的那片空地。

    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但是他就這樣一連等了三天三夜,肚子餓了,就在對面的那家茶館裡買兩個最便宜的大饅頭就著一碗最粗的茶下咽。到了最後,連掌柜的都有些不忍心了,在他面前放了一疊鹹菜,嘆氣勸道:「年輕人,看你眉眼忠善,老頭子不忍心,多話勸你一句,趁早回頭吧!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還有一條活路。這麼多年,像你這樣等在門外的痴心漢子,我見過了不知道多少。樓里的婆娘再迷了你的心竅,不是你的,再等她也不會是你的!」

    步效遠終於知道了,原來自己這麼多天遲遲不願離開,為的就是想在這裡等著,再次見到那個女子的身影。

    最後一夜,就讓他再等最後一夜。明天他就一定離開這裡。

    他從腰間摸出了兩個銅板,放到了桌上,那是那碟鹹菜的錢,然後朝掌柜鞠了個躬,誠懇地道謝。

    5

    5、第五章...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

    步效遠站在了巷口的昏暗中,睜大了眼睛,望著承清樓前進出的那污了血色羅裙的女子和腳步踉蹌高聲而歌的男子。

    茶館掌柜說的對,不是他的,他等一輩子,也不過就一夜的緣分而已。更何況,那還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緣分。他不該那麼貪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知道自己明天要離開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難過終於還是完全侵占了他的心。

    一陣風颳過,颳得承清樓前的一排紅燈籠不停搖晃,他的眼睛也被風迷住了,閉上了,然後睜開。

    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他看到了那個車夫,他坐在車廂前,腰背挺直。

    步效遠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用力睜著眼睛,生怕錯過了那個他夢中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回的身影。

    馬車上下來了綠衣侍女,然後,她扶下了一個完全被斗篷裹住的人,朝著他那夜曾走過的路,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步效遠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猛地追了過去。那扇門已經在他面前緊緊閉上了。他只聞到了她經過後留下的那道余香,幽涼又甜蜜。

    他怔了許久,知道那扇門再也不會為自己開了,終於慢慢地退回了原來的角落。

    就讓他再看她最後一眼,真的,他會心滿意足地離開的。

    ***

    昌平提著裙擺,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筆直的長長的階梯,向右,推開了那扇烏沉的木門。那個筆直修長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站在了那道窗戶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頭臉的斗篷,靜靜注視著。

    這般憑窗臨風的一副畫面,從前讓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現在看起來,卻帶了幾分不該有的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在幾夜之前,就在這個地方,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個少年重複過。

    「你來了?」

    那男子轉過了身,踏著月光微笑著朝她信步而來,眉目如畫,袍袖飄拂。

    「不要過來。」

    昌平淡淡地說道。

    他從來就是敏感的人。只有敏感的男人,才能dòng悉這世間男子的風流,女子的愁怨,吟誦出那樣足以打動每一個人的綺麗詩歌,讓它們在坊間被爭相傳唱,讓他名滿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覺到了她的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快又繼續朝她走了過來,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氣了?誰敢得罪我們女皇陛下最心愛的小公主?」

    他玩笑著說這話的時候,笑容清淺,卻足以奪走月華。

    昌平注視著他,慢慢說道:「你的膽子真的很大。如今竟敢還約我出來。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輕笑了起來:「你自然是不怕的。我雖然怕,但這恐懼卻敵不過我對你的思念,所以我再次大著膽子約你到此。」

    他說著,一隻手已是輕輕撫上了她的面頰,指尖溫暖如玉潤。

    「蘅信,你以為自己這樣足夠的運氣和魅力,以致於能在中昭的女皇和公主之間遊刃有餘,玩弄她們於股掌之間?你太小看我的母親和我了。」

    昌平沒有閃避他的手,話音卻是幽涼。

    他的手一滯,垂了下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隱了下去:「那麼公主殿下,你為什麼還要過來與我相見?」

    昌平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嘆了口氣,「蘅信,一年之前,我在妙陽夫人的那場chūn日歡宴之上見到了你。那時你腰懸長劍,在流水畫橋之上放聲而歌,我以為見到了天上謫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並不是什麼仙,你只是個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的凡人而已。我甚至開始懷疑,當初你與我的相遇,並非巧合,只怕也是你處心積慮的結果吧?妙陽夫人可也是為你傾倒?否則她又何以會這般不遺餘力地引我與你在此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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