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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7:12:15 作者: 桃籽兒
一切都亂了套了。
而在這樣的動盪中,只有齊嬰和齊樂是很靜的。
他們隔著嘈雜的人群,隔著陡峭的山崖,隔著重重的巨樹和岩石。
遙遙相望。
齊嬰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到齊樂的臉因為傅卓用力的扭縛已經漲得通紅,他連喘息都很困難,可他看著他的目光卻並不帶著痛苦,甚至齊嬰隱隱看見……他在笑。
笑。
是的,他的四弟是很愛笑的。
他還記得幼時四弟和三弟一起進家塾讀書,王先生很嚴厲,沒過多少日子便要打他們手板,三弟當時哭了很久,並且事後也一直記得這事,而四弟雖然也哭了,卻很快就把這事忘了,次日就重新高高興興地抓蛐蛐兒、和家中的小廝們一塊兒藏貓。
一點也不往心裡去。
父親當年經常說四弟不成器,說他性子跳脫不穩重,恐將來難成大事。可齊嬰其實一直覺得四弟達觀,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能一生平安喜樂,這樣就很好,至於他的未來,有自己和長兄來照顧,總不會過得差了。
然而其實齊嬰自知並沒有把弟弟照顧好,譬如當年那場春闈。他知道齊樂憑自己的才學是可以入二甲的,只是當時自己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舉賢避親黜落了他,讓他受了很多委屈。
然而就算是這麼大的事,齊樂也只生了一陣的氣,齊嬰知道弟弟沒有變,還和幼時一樣達觀開朗,這令他很欣慰,同時也很歉疚。
他本想之後再補償他,可惜事不由人,齊家忽而一朝傾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模樣,官場由他們的福地變成了泥潭,所有的叔伯子侄都紛紛被貶黜受難,牽連無數。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齊樂長大了。
家族大難令他心性大變,再不像孩提時那樣無憂無慮,他在所有人都向外跑的時候跑到了自己身邊,並告訴他:二哥……我想幫你。
只這麼一句就令齊嬰深為動容。
他心中很欣慰,覺得弟弟終於長大了,可五年前的局勢實在太過艱難,即便是齊嬰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來,自然更不會容許自己單純的幼弟也淌這個渾水。因此彼時他故作冷淡地拒絕他入仕,以為時日一長他自然會懂得放棄,就像小時候一樣——他畢竟不是有長性的孩子,碰到困難的文章沒多久就會放棄不讀了,齊嬰以為這一次他也會這樣。
可沒想到偏偏這一次他堅持到了底。
他獨自應考、獨自入仕,獨自從九品做起,獨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是齊家的人,鼎盛之門陡然衰落,這等門庭的後人在官場之中怎會過得輕鬆?齊嬰知道齊樂受了很多折辱,太常寺的長官也給他下過許多絆子,可齊樂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祈求過自己的幫助。
他再也不像小時候一樣了,再也不會哭著對他說「二哥幫幫我」。
他已經學會了獨自承擔一切。
他是如此的懂事、如此的成熟,可齊嬰其實寧願他還像幼時一樣什麼都不懂,這樣他此時此刻就可以留在家中和父親母親在一起,而不是被人挾持著站在生與死的懸崖之畔。
敬康……
月色迷濛,淆山遼闊。
山崖之上的齊樂也正在越來越艱難的呼吸中注視著自己的二哥。
他看到了那時二哥看著自己的神情,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那時自己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惹上一些麻煩,要麼被先生打、要麼被父親訓,每當這時他去向二哥求助,二哥便總是會這樣看他——有一點為難,有一點無奈,但更多的是袒護、是關切。
而此時他眼中最濃的則是心痛。
齊樂覺得呼吸越發困難起來,自己身後的傅卓似乎還在大聲地喊著什麼,想來是什麼威脅的話吧,他已經耳鳴到有些聽不清了。
可他的視線和思緒依然很清楚。
甚至他的心,也從未如此刻一樣清明。
他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過往。
二哥深夜坐在燈下幫他改文章的樣子,二哥在父親要打他手板時護著他的樣子,二哥在春闈後被父親罰跪在祠堂那夜的樣子,大哥和三哥出事後二哥從廷尉法獄中趕回家的樣子,二哥佯作冷漠地拒絕他入仕的樣子……
還有很多。
那麼那麼多。
尤其他還想起一樁趣事,那時他小時候,他和三哥調皮些,有一回上樹去抓知了。上樹的時候快活極了,也不知怎麼蹭蹭的就上去了,可下來的時候卻發現那樹原來那麼高,以至於他們都害怕得不敢往下跳。
他們哭、他們叫,可四周卻鮮少有人經過,過了好一陣才有幾個僕從發現了他們,二哥也匆匆趕來了。
當時他看著他們兩個的神情很是無奈,可他沒有訓斥他們,只是叫他們往下跳、又安排了兩個小廝在樹下接著他們。
他們那時候怕極了,都哇哇地大哭,齊樂還記得自己那時候一邊抹眼淚一邊對二哥說:「二哥……我害怕。」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明明家中的小廝們都已經過來了,他們接著自己也一定很穩妥,可他就是很害怕,總覺得要二哥接才會安心。
僕役們都跟著勸,讓他和三哥跳吧,說樹下的小廝一定會接住他們、不會讓他們傷著的。而二哥卻沒有這麼做,他很遷就他們,走到樹下對他們張開手,說:「跳吧,二哥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