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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6:04:11 作者: 玉胡蘆
    回頭看秀荷,秀荷抱著花卷不肯動。

    他便望向窗外,那幽幽暗影下有條河,河邊舶著一艘漁船,黑油布篷子下有半老船夫停槳等待。他知道那就是要載自己半生離去的船隻了。但她不肯下來,他也已經不願挾持。

    這世間滿是背叛與辜負,周遭陰影重重,到了這裡,他知道留不下他。

    忍著不去看車廂內女人被吻得楚楚動人的臉容,凝重地攥了攥手心:「你不用下來了,送到此處就好。等我離開,自然會有人送你回去。」

    秀荷眸光一亮一黯,愕然地看著梅孝奕道:「你說的是真的?……什麼時候改變的主意?」

    「這一路。我都渴求你的溫暖。但我想起了我的父親母親。」梅孝奕低沉的說,然後吃力地把身子落進輪椅:「美人如花隔雲端,無心便是無緣。兜來轉去,起也是因著這輪椅,落也是因著這輪椅。我心死了,這一生,你多保重。」

    說著也不待秀荷回應,修長指骨撫著輪子,叫漢生推自己離開。

    「軲轆軲轆----」鈍澀的木頭摩擦聲漸漸遠去。「粑、粑~」花卷停止了哭泣,看梅爹爹背影在雪中清冷,卯著小嘴兒沖他抓小手。

    秀荷神思回還,終於明白他真的放了自己。心中酸甜苦辣洶湧而來,最後只低聲道了句:「那你也多保重……願你一生平順,安康。」

    梅孝奕震了震,沒有回頭。

    落雪紛飛,水也似被這黑夜染成了墨色,去到船邊,叫漢生扶自己上船。

    漢生卻忽然停下來,梅孝奕疑惑看他。

    漢生訕訕一笑:「大少爺,後面的路該您自己走了,做奴才的只能送您到這裡。」

    梅孝奕瞭然勾唇:「連你也終於邁出這一步……是什麼時候的事?我還以為是我的錯覺。」

    那陰冷之氣叫人心慌,漢生尷尬地扯著嘴角:「呵呵,不瞞大少爺您,就在中午。我本以為梅家人天生無情,那我也就認了,誰讓我是個奴才。但你為了討這女人歡心,寧頂著性命風險也要許她進城,卻叫我傷了心。奴才給您做牛做馬,原來一條性命連仇人的女人和孩子都比不了。奴才是東西,不是人,東西就干東西的營生,奴才得給自己謀一條生路。」

    「呼咻----」暗影中忽然站出一圈蒙面黑影,秀荷連忙大聲催促:「梅孝奕,別與他廢話,你快上船走!」

    但是已經來不及,梅孝奕身邊三個壯漢被射死。一把寒刀架在了秀荷的脖子上:「端王府餘孽,再他媽唧歪就斃了你!」

    身邊護衛慘狀橫屍,梅孝奕眼底一涼,兀自氣定神閒:「你在做些什麼?」

    漢生到這時候也豁出去了,一貫不直的骨頭挺起來:「朝廷暗地裡出一萬兩捉拿亂黨頭子,大少爺既是去了城裡,難免走露風聲,與其把這機會讓給別人,倒不如留給小的。終歸奴才背了您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份苦勞。」

    「你看清楚咯,這是朝廷麼?」梅孝奕撐著扶手站起來,不怒自威。

    漢生驚愕抬頭,看到那二十多人把蒙面扯下,竟原來是當日驪泉山突襲的幾個莽匪。不由大吃一驚,問怎麼不是醇濟府老王爺?

    老德壽被五花大綁推上前,一邊高喊著救命,看見漢生站在河邊,又嘶啞著嗓子嚎罵:「漢生你他媽把消息賣了幾個人?怎麼一個個都他媽曉得這裡?」

    漢生結巴起來,肩膀又佝下去:「老王爺您冤枉,中午時間緊迫,奴才就只與您一個人說了,可沒有告訴任何第二人。」

    「呵呵呵哈哈----」當日那宰鹿的漢子仰天大笑,末了啐一口罵道:「這老的嘴不把實,在盞堂主那走了消息。告訴你們,好讓你們死個明白!」叫把秀荷嘴堵上,殺不死皇帝,用這一對母子也足夠換鐸乾一顆人頭。

    手下問,這死老頭往哪擱。

    老德壽嚇得拼命掙扎:「你們和鐸乾有仇,那就殺鐸乾去,抓老子幹嘛?這丫頭隨你們帶走,把小娃娃給我留下,那小胖崽兒他是咱醇濟王府的根!」

    「閉嘴你個老東西,連你也得一起死!」宰鹿的漢子把他脖子一提,他只覺得下面一個激靈,頓時嚇出來一股餿味在褲襠蔓延。

    「哎唷喂,天殺的賤丫頭哇,你姥爺我這都是為了救你餵……」

    幾人把秀荷押向馬車,又問拿梅孝奕怎麼辦?

    「怎麼辦?弟兄們差點因為他被端了底子,殺了就是,這裡沒人知道!」

    當日舀水的二娘皺眉道:「怕是不好,畢竟是羽爺派來的人。出來前盞堂主說不能殺,吩咐放他走。」

    「不能殺?那就打!」宰鹿的漢子叫先別把秀荷弄走:「就讓這對小鴛鴦看著,看把他打成個殘廢扔上船!」

    「唔----」一個個壯碩的莽匪便照梅孝奕的膝蓋狠狠踢去。早就看這小子不慡了,占著得盞堂主器重,占著讀過書通曉謀略,便一身傲骨冷漠,不把人放在眼裡。

    踢又不是好好踢,叫兩個人把他長臂拉開,照著他左右膝蓋骨,把他的關節逆向狠踹。

    說不打死,其實卻是照死里打。一下接一下,都快要斷了……當真要半生疲廢。

    那鑽心劇痛逼得梅孝奕清雅面龐上滿是汗珠,他知道暗處里正埋伏著真正的兵馬,但那人並不準備在此時出擊……他們兩家有仇,梅家殺了庚家的兩個公子,他想叫自己償命。

    卻不想當著秀荷的面屈膝匍匐,掙扎著想站起來,兀地卻又癱軟在地:「看,我大抵快要死了……拜託你照拂阿廷,他還在傻等,或許來不及出京。」

    「唔……」秀荷的眼淚流下來,忽然從包袱里掏出剪刀:「別打他……你們不要打他!放他走,否則我死在這裡,你們的人質也要泡湯!」

    「咻----」

    「咻----」

    話音方落,周遭暗叢里忽然射出幾枚利箭,挾持秀荷的莽匪只覺胸口一熱,驀地便噴血倒地。

    「來了就是來了,誰都走不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劃破雪夜,清潤且狠鷙。

    「嗚哇----」花卷嚇得哀哀大哭,蠕著腿兒往秀荷的身後撲騰。秀荷訝然回看,卻已經落進一道硬朗的懷抱。

    是庚武。暗夜下狼眸熠熠,著一襲墨黑長袍,寬肩上落滿雪花,把秀荷母子在胸前暖暖一裹:「什麼也不要說,讓你受苦了。」

    秀荷咬著庚武的肩膀:「你怎麼才來,我一不在,就看見你和她……我死了都不要把孩子給她!」

    自曉得庚武把媳婦丟失,紅姨就和乾女婿反目成仇。每日除了帶孩子,就是好吃懶做把庚武刁難。得了腸胃不適,不敢出門買藥露臉,硬叫庚武出去給自己買。卻哪裡是與女人私會?

    那淚光楚楚,幾日不見,原本豐美的下頜尖削下去,只看得人心中憐疼。庚武傾身把秀荷重重一吻:「傻瓜,從來沒有別人。」

    見鐸乾已命兵丁包圍,便抱著母子兩個欲要離開。

    「啊,嘶----」

    透過庚武清寬的肩膀,秀荷卻睇見河邊梅孝奕用力支撐的殘腿。漢生不知道去了哪裡,老德壽也不見了。他許是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望著他,終於收斂了少爺的孤傲,只剩下一個人在河邊艱澀蠕爬。墨黑的長髮已被惡人打散,遮住昔日清俊的顏面,那般孤獨,那般淒冷……像天井下枯等的少年,從來不近人情溫暖。

    秀荷掙紮起來,叫庚武去救梅孝奕:「看那邊……三郎……你讓端王爺不要殺他,放他走,他什麼也沒有做!」

    「這是男人們的事,不是你該操心的!」庚武目光一冷,卻猛地將她唇瓣含住,堵得她呼吸不能。

    清梧身軀往馬車方向走去,落下身後滿地打殺與慘叫,任秀荷怎麼捶他求他都不管用……

    ……

    「啊……」一間裝繕得雅致富華的寓宅內,梅孝廷猛然從睡夢中驚坐而起。

    看周圍,床頭黃燈裊裊,似方才夢中黃泉,催得人魂魄游弋。好在身邊一桿精緻雕花菸斗里尚余煙裊裊,原來睡得並不長久,心口石頭頓時落下來。

    又把煙杆勾起,煙也是在京城才學會的,從前不曉得多麼討厭,後來卻沉迷。看煙霧迷神,想要把愁煩燃盡。

    小柳春從耳房裡洗澡出來,半披著白色絲薄睡褂,身段瑩瑩豐嬈。慵懶地倚在他身上:「這樣快就醒了?也不多睡一會。」

    他的左手已殘,絕美容色蒼白而落寞,她卻沒有嫌棄他,用溫柔將他撫慰,依舊把他的陰柔愛到骨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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