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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6:04:11 作者: 玉胡蘆
「怎麼,你認識他?」梅孝廷有些不悅,亦有些諷弄----「聽說試探過許多回」----呵,他庚家老三倒是條真狼,在妻兒面前裝得清風淡漠,那個傻女人一定不曉得他在外面應酬間都經歷著什麼場面。
但還是忍不住回頭往庚武身後的車廂里看了看,以為能下來一道嬌嫵舊人,卻寂寂無人,梅孝廷的眼神便悄然空冷下來。罷罷,不看也罷,反正是她選的。寵溺地攬著小柳春進店。
小柳春怕梅孝廷敏感,連忙掂帕一笑:「不認識,我猜的。見到他就莫名想起那個女人,還有她的三個孩子,好像他們天生就應該連在一塊兒似的……夫妻相麼?我也說不出來個什麼感覺。」聲音低低的,有艷羨也有憧憬,暗暗裡悄然地撫了撫少腹。
梅孝廷沒看見,輕蔑地勾了勾嘴角:「坐過牢的,女人也是從半道上劫去,有甚麼值得稱道。」
正說著,那邊一個中年男子過來招呼:「喲,是嘯老闆,可有看見梅先生?我這正有一樁事兒,想要拜託他在陸公公跟前通融通融……」
最不能接受昔日清淡如畫的阿奕而今卻成太監義子,想當初梅家多少風光?少年多少驕傲?如今呢,什麼都被他庚家奪去,逼入塵埃,染一身淤泥,退無可退。
那中年男子話還沒說完,梅孝廷便不耐煩:「他昨夜出城去了,你找他就找他,找我有甚麼用。」陰冷而孤僻,繞開進店。
陸公公……梅先生……出城去了……
庚武在櫃檯邊聽見,心弦莫名觸了一觸,待要抓住些什麼,思緒卻又閃逝得太快。
沿迴旋木梯子往上走,二樓是會客廳,按著江南邊的風水習俗,布置得很是書香雅意。客座上一對中年夫婦並排而坐,侍女用炭火隔水把青紅酒燉熱,融進一顆剔透冰糖,輕輕攪拌,俯身在面前的小瓷杯中各倒下半盞。夫妻二人雙手接過,閉目輕抿一口,甘甜醇香,暖心沁肺,不由點頭讚賞。
「果然是太后欽點的貢酒,確實和我們從前嘗的很大不同。」漢話說得流利,到底拐彎抹角的有些吃力。看那麥色皮膚與深目寬鼻,應是外族之人。
「吱嘎----」一聲房門打開,大張帶了庚武進來,雙手合十做了一禮:「拉瓦先生,我們庚老闆來了,您二位上回已見過面。這位是拉瓦夫人。」
夫妻二人著華衣亮服,舉止打扮貴氣十足。是唐翠娥介紹來的南洋客商,聽說夫人娘家姐姐嫁的是皇家背景,貨出港口很得方便。庚家自從老太爺那一輩起,在南洋的生意便已斷檔,倘若能與這對夫婦合作,今後自是開闢新徑。
庚武便暗自斂回心神,歉然打了一拱:「路上耽誤,叫拉瓦先生久候,實在抱歉。夫人您請坐。」
「無礙的,我們也才前腳剛來,您這裡招待得很好。」拉瓦夫人笑盈盈地打量著庚武,但見眉目清雋儀表堂堂,舉止做派卻很是城府老練,不由嘆道:「想不到聲名赫赫的庚老闆竟然如此年輕。這青紅酒,我們從前在南洋也品過,那時已經覺得十分好喝,但今日在貴店一品,才知道什麼是真絕色。酒我們是很滿意的,只是還有些細節,需要和您再商討商討……」
侍女掂著酒壺,青青紅紅的酒水沿著白瓷杯沿徐徐往下,庚武想起晨間秀荷攀在胸膛上的纖細手指,心神又有些恍惚----
「你幾時有情過?他們兄弟兩個要去南洋了,今後都不回來。這才來同我道個別,看你那小心眼兒……」
瑞安戲苑後門女人的嬌嗔又迴響在耳畔,梅孝奕要去南洋了……奇怪,莫名其妙怎麼想到這一茬?
庚武心緒有些亂,因見對方憂慮,乾脆直言道:「承蒙夫人抬愛,這酒乃是岳丈大人半生心血,在福城地界堪稱佼佼。如今大江南北但凡是青紅,十有八、九皆出自在下的『雲秀酒莊』。生意人講誠信,做的是貨真價實。您此刻喝的是甚麼酒,給的是什麼價,日後收到的就是什麼貨,否則大可原裝退回來,庚某情願自摘招牌。」
夫妻兩個對看了一眼,從前不曉得,近日一喝,才方知那被梅靜齋霸住的青紅乃是兌了水的次酒。待把庚家酒運回去一比對,價格不相上下,不消多久就能把他梅家生意搶占。
聽庚武如此磊落,那拉瓦先生便把商契推至桌面:「既然庚老闆把話說得如此痛快,又有李大人夫婦作保,這筆生意我們自然放心。只要您確保貨真價實,價格甚麼都好說。這是商契,您先看看,若是都妥當,即刻起便可以開始備貨,大概下個月初我們就出海返航。」
窗外落雪撲簌簌,風把紙頁吹得沙沙細響,大張走過去關窗,聽見樓下中年男子諂媚的笑聲飄上來:「唷,嘯老闆您這就走了?趕明兒梅先生回來,還請您二位賞臉搓一頓。」
「雪下得沒完沒了,能回來早回來了,誰曉得他要耽擱到幾時。薄您面子了,走著~」梅二的聲音總像是含著諷刺。
庚武接過商契,腦海中忽而掠過昨晚那一場清夢。曠谷幽寂,看見梅孝奕坐在輪椅上,身旁倚著秀荷與花卷,像一家子三口有說有笑。叫她,聲音在空曠夢境中四面迴蕩,她竟絲毫未聞;想騎馬過去追她,她卻已與梅孝奕消失在遙遠光暈里----
「他們兄弟兩個要去南洋了,這次去了就不回來……」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鎮西王府被抄了,我娘死得太慘,我有我自己未了的宿怨……」
眼前是秀荷的巧笑倩兮,又是素玥的幽怨眼眸,忽而又掠過陸總管蒼鷹似的臉龐,看手中密密麻麻文字,不由眼花心亂。
拉瓦先生疑惑道:「庚老闆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庚武驀地恍惚中回過神來,容色清肅,把商契在桌面上扣下:「對不起,賤內出外未歸,這風雪天氣諸多變化,在下須得出城去看看。貨從福城出發,拉瓦先生要多少即刻便能有多少,合約待庚某回來細看後再行定奪。」歉然打了一拱,不待他夫婦回神,便撩開袍擺起身告辭。
大張從門外進來,滿面訝然:「大哥,您這是……」
「去找你嫂子,到底叫人不放心。你進去招呼下客人,另約個時間再行商議。」庚武短促吩咐完畢,自去後院解了匹馬,風一般往城外駛去。
……
曠谷之風凜冽,颼颼刮人臉龐。傍晚蒼茫天際之下,只見一匹駿馬在山道上奔騰,馬上男子鼻樑英挺,薄唇緊抿,冷風將落雪輕沾在他清雋眉宇間,掩不住滿目的憂慮。
我走了就不回來……
我走了就不回來……
女人柔柔無骨的聲兒在耳畔迴蕩,似一語成讖,冥冥之中只叫人心生不安。本來不想放她去,但看她眼中執拗,曉得她嘴上說不在乎,心中到底不願三隻小崽兒被舊事辱沒,想得些榮寵回去,也好堵住人們口舌。她不肯說,他也就不好勸,怕觸及到她敏感。
但總覺得哪裡不對,陸公公去了,素玥去了,梅大也去……皇上此行並無冬狩,陪得是太后等一應女眷,倘若要作亂,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真是該死!
庚武緊了緊韁繩,看到前方有馬隊慢悠悠往回走,隱隱聽見嬰兒熟悉的哭啼聲。分明是他的骨肉。姐弟三個胃口可好,頓頓餵飽飽了才肯闔眼兒,丹田氣十足,一哭起來就像個小市場。然而怎生哭得那般哀哀可憐?到底發生了什麼,做娘的也不哄哄孩子?
「駕----」矯健雙腿不由在馬腹上一收,驀地持韁追上前去。
「嗚哇~~嗚哇~~」
都是纏娘的崽兒,找不到娘親就不肯走呀,車子不動還好,動一動就蹬著小腿腿哭。眼看天色將暗,山谷里驟冷下來,太后沒得辦法,叫阿檀、奶娘、素玥和宮女挨個兒的哄。哄也哄不住,小嘴兒咧得月亮大,眼淚汪汪的,就跟你討娘呢。叫人看了心尖兒疼。
娘都不曉得去哪了,討也討不到哇。
太后發愁得不行:「這去是去不成嘍,回也回不得。一路上兩三個時辰哭下去,到京城哭成個小啞巴,叫他鐸乾爺爺看見了,怕不得和皇上鬧翻臉。」問外頭陸公公,到處可都派人找過一遍?
陸盞胸前纏著繃帶,心裡早已猜度出可能的去向,嘴上只不動聲色應道:「回老太后,皇上派人把山上山下都翻了兩遍,除卻屋後一灘血跡,委實找不見其他痕跡。德妃娘娘在後邊扛不住凍,催著趕路吶。」
「趕路,怎麼敢?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三個孩子也拆成了兩個。出來時哀家可是打了包票的,一會回去見了人相公,叫哀家拿什麼交代?」太后蹙著眉頭左右為難。那庚家小相公血氣方剛,端王府鐸乾又是皇上的左右臂膀,兩個都是不好糊弄的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