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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6:04:11 作者: 玉胡蘆
    老太太吧嗒著菸斗,煙霧在清晨的屋堂之下裊裊瀰漫。孝奕這次回來,對家人、包括自己都很冷淡,雖一直盡心操持著局面,但相處往來間總好像冷冷的隔著一層膜……沒有從前親了,他把他的心門關了起來。

    老太太自己也不知道孝奕去京城能折騰出什麼,然而眼下能靠的只是他,默了良久不說話,又問蔣媽道:「魏大夫怎麼說的?」

    蔣媽媽哈腰揖了揖:「回老太太,還在把脈呢,沒聽見說話。」

    老太太便起身去了張錦熙的房間。

    那小院裡清清寂寂,二少爺梅孝廷不在這半年,花糙也枯了,鳥兒也飛走。房間裡光線昏蒙陰暗,透過一扇雕花的屏風,看到紅木床榻上躺著個年輕的媳婦,清麗的臉上寫滿憔悴。

    魏老大夫把手從她脈搏上收回,長長嘆了一口氣。

    老太太拄著拐杖進去,進門便問:「大夫看這陣子可有好轉嚜?」

    「祖母過來做什麼,仔細沾染了病氣。」張錦熙聞言欲從床上坐起來,阿綠連忙把她肩膀扶住。

    清明開始便沒因沒由地發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月事兒也不來了,臉還是那麼的俊,但眼窩都有點凹陷進去,倦得沒辦法起身。

    魏老大夫搖搖頭,悵然道:「去歲二少奶奶胎死腹中,因為一意叮囑隱瞞,沒有妥當補養,那淤血留在體內化不開,加之情緒長久積鬱,便在宮內凝結成塊。老朽這廂先開幾副活血的方劑試試……但恐怕即便是把淤血化開,今後也不可能再生了。」

    說著,自揩了藥箱去外間開方子。

    不能再生了……

    老太太的臉陰扈下來,冷颼颼睇了葉氏一眼。

    葉氏剛剛才反駁過她一番,當下不免有些詞窮,還不甘心。

    一席話聽得張錦熙心念俱恢,她也已聽阿綠說了,說前幾天庚家三少奶奶一胎生了三個,全鎮都為之譁然。那素白指骨摁上平坦的少腹,心中的酸楚與滄瑟便不知訴去與誰人聽。

    看枕邊空空蕩蕩,可憐孝廷一顆痴心太專,害了他自己,也枉了她一生吶。關秀荷……她怎就能一個人置身於事外,過得那般安然快意?

    張錦熙咬著嘴唇低聲道:「是兒媳不孝,今後不能再給家裡添丁旺子,懇請祖母下一紙休書,叫父親即刻把罪媳悄悄接回家中去,免得連累長輩們在鄉親面前蒙羞。」

    眼眶濕潤,泣而無聲。

    眼下梅家蕭條如此,莫說再娶一房媳婦沒有張錦熙這樣的身家,只單以張大拿那般的刁鑽秉性,倘若叫他曉得閨女在梅家病重,又不知要鼓搗出什麼么蛾子叫梅家吃癟。

    這門親不僅不能休,而且暫時還不能被張大拿知道。

    葉氏連忙上前安慰道:「哪兒能呢,大夫說的也不一定作準的,這孩子,年紀輕輕的胡思亂想些什麼?我們孝廷外冷內專,嘴上不說好聽話,心裡頭可啥都看在眼裡,這一年來你為他做的種種,他可都念著呢,私下裡總和我說待薄了你。眼看孝奕馬上就要進京,興許下個月人就能放回來,回來要是看不到你呀,不曉得又把心再傷幾遍。你要好好養著,把病治好嘍,你們的日子才剛開始吶。你父親那邊我已經去了信,只說你好著呢,不叫他擔心。孝廷不在,你可就是我的半個女兒……」

    說到動情處,忙用袖子拭著眼眶兒,眼淚止不住。

    已經一個月不聞娘家消息了,曉得是葉氏在暗中阻截,然而想起梅孝廷,想起頭一回從堇州大獄回來後那衣裳晃蕩的玉骨清姿,張錦熙咬了咬下唇不再開口說話。眼光涼薄而空寂,只是看著窗fèng眼兒默默發呆。

    她還是舍不下,舍不下將他一個人留在情殤里自我折磨。

    漢生站在門外,半哈著腰:「老太太,大少爺要啟程了。」

    「哦,那我去送送他。」老太太便站起身來,顫巍巍地拄著拐杖出去了。

    第092章三隻崽崽

    洋鐺弄的小庭院裡煙囪裊裊,嬰兒的尿布五顏六色在晾衣杆上翩舞,曉風攜著玉蘭花香拂過人的臉龐,滿心滿眼幸福的味道止不住。平日裡總覺得日子太清閒,不知道要怎麼打發,忽而一下子添了三個小奶娃,可把一家子忙壞了。

    秀荷懷孕的時候就能吃,自己沒胖多少,懷的肉兒全長在肚子上。如今生下來,崽崽們繼續把娘胎里的胃口發揚光大,三張小口一天輪流地纏著秀荷要吃,奶水不能斷呀,廚房裡殺雞宰鴨燒火煲湯,從早到晚就沒有歇過火。秀荷也是爭氣,才不過幾天的功夫,那胸脯就跟發麵團兒似的脹大起來,白晃晃的,飽滿得像一片樰白山川,奶水接都接不過來。

    後院老樹上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五月的天氣熱,屋子小,秀荷幫寶寶拭著額頭上的小汗珠。吃得可賣力,咕吱咕吱把人吮得癢疼,小手小腳兒肉粉粉的,忽而輕輕蠕動一下,又攀在你懷裡緊了緊。這當娘的感覺真奇妙,滿心裡的疼愛道不完。

    「嘖,瞧這痱子粉細膩得,怕不是宮廷之物,一般有錢人家拿錢買都買不來,他鐸乾倒是對你們兩口子真上心。」紅姨翻著庚武從京城帶回來的兩個大箱子,一件一件地抖著,嘖嘖讚嘆不停。

    秀荷瞥一眼:「好不好的另說,我自己準備的都用不完,也不缺他那些有的沒有的。」

    紅姨知道這丫頭早晚是逃不過去京城的,鐸乾那人的手段她早已見識過,旦一想達到甚麼目的,必會費盡心思去豪奪,絕不拖泥帶水。當年愛子青,早先子青還沒真陷下去時,不曉得對她發起多少攻勢,後來雙雙愛到不行,就連戲都不愛她再出去唱……真不唱了,他卻又冷了,當然這是後話。總之你越逆他,他便越想要,倒不如順著他意,他反倒要淡下來。

    紅姨把小衣裳扔回箱子裡:「都拿回來了幹嘛不用,放著也是放著。你別倔,既然認的是庚武做義子,你就權且當他是義父,該應酬的還是要應酬。逆著他對你男人可沒好處,你可不能只想著你自己。」

    秀荷不說話,低頭看著崽崽的小嘴巴吧嗒吧嗒。庚武說他在京城時去過子青和鐸乾的舊宅,鐸乾在那裡等了子青十八年,所有子青的舊物都一如十八年前擺放。大概是因為庚武對她的愛太寵慣了,秀荷想,男人要是真愛一個女人,又怎會一邊娶妻生子兩不誤,一邊徒然在心中空懷念呢?起碼庚武就不會。

    秀荷其實對鐸乾沒有恨也沒有親情,她的潛意識裡只有老關福才是她爹,但她也知道如今的順遂是如何得來的,這感覺真叫人矛盾。

    許是她的眼神兒太專注,崽崽瞥著黑亮的眸子看過來,那嬌紅便從他的小嘴裡滑落,頂端的醇白奶汁兒滲在了肚兜上。

    紅姨在邊上看,知道這丫頭雖犟,道理其實心裡都懂得,就也不再勸。揩著帕子嗤嗤笑:「嘖,姑娘家的時候可不見你滿成這樣,這才一年就長成從前兩個大,還張口閉口怪他不懂疼你。」

    哪裡有那麼誇張了。秀荷臉兒頓地通紅,去年剛成親的時候,嬌紅還是一顆小櫻桃,後來庚武被沒日沒夜地弄,如今那珠兒被他吃得又紅又潤,像是顆小瑪瑙了。側了側身子,把肚兜在胸前輕掩,叫紅姨別看,再看孩子都不吃了。

    長一輩的婦人就是這樣,好像你旦一把孩子生下來,和她之間就沒有秘密了,對你說話越發沒了遮掩,餵奶的時候也看,擦身子也在旁幫忙,羞也遮不住。秀荷可不愛這樣。

    紅姨也懶得理她彆扭,伸手撫著寶寶的小手指,聲音軟得沒邊兒:「哎唷唷,瞧我家小豆豆可人疼的。」

    自從一胎給庚武生下三隻又白又胖的小狼崽,紅姨這女人就不做生意了,大早上把怡春院樓門一開,派幾個護院在樓下把門收錢,自個就扭著腰兒臀兒地往金織橋尾這邊盪。洋鐺弄往裡走幾步,到秀荷跟前端一張凳子坐下,一雙上挑的狐媚眼兒就把三隻小奶娃瞅著不放。那眉開眼笑,那聲音矯揉異常,你趕她也趕不走。問憑什麼?----「個沒良心的丫頭,沒老娘在菩薩跟前求,你能一胎生三個。哎唷唷,我的親親睡醒啦,快叫姨姥姥抱一抱~~」

    準點來準點走,吧嗒吧嗒親沒完。

    阿爹也是,但庚家一院子都是寡婦,阿爹不好意思久待。得空便劈捆柴火,又或者是提只母雞、送一壺月子酒過來,就站在門外,不肯走進閨女坐月子的房間,怕把病氣過給外孫兒。秀荷每次便把孩子抱在懷裡,叫紅姨撩開門帘給阿爹看:「崽崽看是誰來啦?是外公,外公在門邊看著吶,崽崽會不會叫外公……」

    那「咿呀咿呀」的嬰兒呢喃,只看得關福樂顛顛的,戀戀不捨地走了,過半天找個藉口又瘸著腿兒來。許久不曾仔細看他,昔日那威武莽撞的東北大漢,竟不知何時瘦成這般,連背都有些佝僂了。人一坐下病根就麻煩,吃藥見好,不吃就翻。秀荷每次看了,心裡都莫名酸酸的,想起小時候阿爹腿還沒瘸,高大威武地把自己架在肩膀上玩耍,逗得子青在一旁抿嘴笑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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