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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6:04:11 作者: 玉胡蘆
    眼前浮過漢生身穿新郎喜服、把秀荷引入新房的一幕幕。梅孝奕冷冷地晃開漢生,肅著嗓音道:「你可知道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重新站起來是為了什麼?……只為今後想要的便去得到,而不被誰人再輕易替代。」

    最知大少爺這些年來的隱忍與不易,在南洋為了拜請羽禪師傅治腿,更甚至把人頭都搭在了刀口上。漢生便不敢再多言,讓開道,拉開車帘子等待。

    晚春甩著帕子,看見梅孝奕把秀荷抱上來,嫌惡地瞥著嘴:「都快生了的女人,你把她抱上來,半路淌一車子血,招不吉利吶。」

    梅孝奕俊顏冷如凌霜,低沉著嗓音道:「那麼你給我滾下去。」

    兀自邁入車廂,小心把秀荷托平在中間的座椅之上,見她手心冰涼,裙下已然微微滲出紅濕,便脫下馬甲在她少腹輕輕一覆。又替她拭去額間的冷汗,回頭睇了晚春一眼:「都是曾經一起的繡女,你過來坐在她旁邊,不要讓她摔下來……我不便相扶。」

    晚春不願意,梅孝奕不要她的人,卻在她開銷上彌補得很闊綽。暫不說手上的鐲子金子,晚春的衣服料是南洋一等綢緞莊的精品,鞋子一雙也要一十兩,她身上噴的香味兒更是西洋來的高檔貨。晚春才不想沾上產婦的血腥味道。

    「我摔不下來……唔……大少爺既是一意要送我回去,那就快點起程吧。」秀荷也不指望晚春幫忙,下腹部的墜脹感越來越沉,其實已經痛得牙關咯咯響,卻兀自用力摳扳著椅座。

    晚春斜眼看著,便不耐煩了……她自從沾了芙蓉膏之後,最討厭的就是再對人動情。不想看了,把水菸斗一扣,撩開車窗簾子:「她男人都不管她,一個人在老北面也不知和哪個相好,你倒是比他還急,給你什麼好處。」

    ……

    馬車一路不停,從金織橋頭疾疾穿越橋尾,一忽而便到得洋鐺弄巷口。嵐兒與桑兒正在門前撿沙包,抬頭看見停下來一輛馬車,小嬸嬸被一個漂亮的叔叔抱在懷裡,裙子上面點滴都是紅,連忙跑進院子裡叫:「奶奶,奶奶,小嬸嬸出事啦!」

    「在哪兒呢?這孩子,話可不能胡說。」庚夫人與嫂嫂們忙不迭地迎出來。早上本來就不放心秀荷出門,一定要陪親家去,說就在橋那邊,路不遠。去就去吧,想想也就個把時辰的功夫,怎麼出門前還好好的,一忽而就出事了,難怪眼皮兒老跳。

    見一名清逸男子懷抱秀荷冷冷跨進院門,那鳳眸高鼻,乍一看還以為是梅二,猛然才恍悟是梅大回來了,訝然道:「梅大少爺?……呀,這都出血了!快,快把人送屋裡去。福惠你趕緊的,去隔壁把產婆請過來!」

    院子裡忽而就鬧騰起來,兩個婆子匆匆去加柴燒水,二嫂福惠牽著穎兒急步出門,庚夫人與雲英護著秀荷回房。

    「不勞動伯母,我自己抱她。」梅孝廷淡掃一周,見後院窗子有紅囍沾貼,便逕自抱著秀荷往那邊廂走去。

    雲英把屋門打開,左右撩開床帳上的帘子。那四角的紅木空間之下,撲面而來一股女人的淡淡體香,枕頭邊還有早上未收起的肚兜,半透明的絲薄料子、兜面上打著嫵嬈花樣,以及男子褻衣一套。

    梅孝奕不由想起夜深人靜之下,秀荷被庚武恩愛攀纏的一幕幕。那人必是將她寵到了極致,你看他們愛得毫無芥蒂,一抹肚兜也穿得這般情趣。

    她卻已顧不及羞赧,已經痛得嬌顏煞白,裙下的濕紅遮掩不住。

    梅孝奕斂回心神,把秀荷在床上輕輕平展開來。

    眨眼間婆子已經端了熱水進來,又燙洗了剪子和棉巾。

    剪子明晃晃的,看得人心中發怵。這世間男女交歡有多麼痛就有多麼快樂,但那快樂是有償的,造天地之神也小氣,怎容世人於濁塵中太暢快淋漓逍遙?那分娩便是歷劫。你愛了痛了然後便輪到受苦,快樂越多,苦來得越及時。那個男人愛她,她便要因他而歷劫。

    「來了,來了,快讓開,讓魏婆瞧瞧!」福惠領著兩個接生婆子進來,婦人胖大的身軀把梅孝奕撥開,遮擋住視線去探秀荷的裙下。

    「啊----」

    聽到那女人悽厲的一聲痛喚,梅孝奕的心一瞬猛揪:「溫柔點對她,不要讓她受太多的苦。」

    他的聲音很低,似在齒fèng里磨出,狠狠攥了攥手心,驀地撩開袍擺出了房門。

    整個屋裡就只剩下來女人,雲英在產婆的指揮下給秀荷餵了杯糖水,怕她一會兒體力跟進不上。

    秀荷覺得自己的人生都不是自己的了,婆子們粗糙的手把她雙腿扳在兩邊,用力地擠壓著她的肚子,她所有的隱秘就那麼赤果果地大敞開。那裡從前只有庚武一個人看過,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多看,此刻卻被眾目視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一群並不太熟識的外人面前。

    「使勁點,再使點兒勁,快看見頭了!」

    「少奶奶用力……再往下摁摁!」婆子在身旁催促,聲音急而可怖,她們拍打她的雙腿,想叫她再多蓄點兒力氣。

    肚子裡的重物隨著擠壓越發地往下沉,秀荷的下面就好像撕裂開一個巨大的風口,出又出不來,退又退不得。難以形容的痛讓她的心也變得惡毒起來,整個世界都變得那麼可惡,連庚武也可惡都極致。她想把那個東西塞回去,不要它、融化它,從今以後再也不許庚武弄進來。她再也不想和他「好」了,也不想要他熱熱的澆灌……這該死的床笫媾纏!

    「啊----!娘、我生不下來----」

    「三郎你個混蛋----你此刻人在哪裡----唔----」

    一聲聲女人哭叫從沉悶的小屋中傳出,那聲音清冽好聽,卻甚悽厲。梅孝奕聽不下去,拉開房門想要闖進去:「她們在對她做些什麼!」

    庚夫人也知道從前梅家大少和秀荷拜過堂的那樁事兒,曉得梅家的兩個少爺都對這丫頭念念不忘,但今日多虧他幫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便連忙客氣攔住,說女人家生孩子都得過這一關,產婆都是鎮上頂尖兒的,她也捨不得自己兒媳多吃苦頭。叫福惠帶客人去前院看茶。

    庚夫人很是涵養,明里不把話說得太白,但那「自己兒媳」與「客人」卻些微加重了語氣。這是在暗示梅孝奕該走了,秀荷是庚武的妻子,她在生孩子,他一個外人繼續留在這裡不合適,傳出去對秀荷的名聲也不好。

    「走不走啦,你不走我可走啦。」晚春打了個哈欠,催促著要離開。從前秀荷看見庚武就躲,她瞅著庚武昏厥不醒時上門來探過幾回,但庚夫人總是淡淡地推說不方便。晚春不愛看見庚夫人。尷尬。

    「不必麻煩嫂嫂看茶,我這就走了。」梅孝奕領會那話中之意,最後看一眼秀荷的窗子,狠了心轉身離開。

    「呱當----」

    茶色院門忽然被重重撞開,庚武清梧身影風一般踅進門來:「秀荷呢,她人在哪裡?」

    庭院並不寬敞,這一聲磁性而急迫的嗓音把人心魂驚擾,梅孝奕驀然抬起頭來,兩名男子雙雙在院中間定住。

    短短一瞬間,他看他,他亦看他,他看見他腿腳痊癒了,雖然依舊清瘦、卻玉樹英姿地立在面前;他看見他斂藏了狼野之氣,不到一年已然是個年輕沉穩的商賈之型。

    鳳眸與狼眼相對,誰都不肯先把道路退開。

    自下了碼頭庚武便莫名心惶,路過怡春院門口,聽門前姐兒說秀荷被梅家大少爺抱去了車裡,看是就快要生了,這一路便馬不停蹄地往家中疾跑。

    「啊----是不是庚武他回來了!庚三狼你個混蛋----」後院小屋裡傳來女人竭力的痛喚。

    庚武狼眸中焦慮與冷意更盛,凝了眼梅孝奕衣袍上的點點鮮紅,頓地把他衣襟一提:「說,你把她怎樣了?!」

    少見兒子這般殺人模樣,庚夫人連忙上前拉開:「胡鬧什麼,還不快把客人放開,今天要不是梅大少爺,秀荷該生在路上了。」

    「嗚哇----」忽然一聲嬰兒脆亮的哭啼打破僵局。

    「啊呀,生了生了!恭喜少奶奶,是個千金小姐!」繼而是婆子們欣然的道喜。

    那孩子竟好似與她的爹爹心有靈犀,本來還彆扭著不肯出來,聽外頭道一聲「秀荷」,用力一下就落了地。

    梅孝奕的心痛了一痛,冷冰冰把庚武的手撥開:「但願庚三少爺今後不要再叫她受這樣的苦。」

    言畢打了一拱,一襲玉白褂子繾著簌簌風聲默然離去。

    「走啦……小太太,怎麼不走啦?」

    屋檐下晚春杏仁眼兒呆愣,痴痴凝著庚武勁慡的英姿一動不動。漢生催了她兩遍她都沒聽見,漢生便有些不高興。他如今已經是個男人了,眼睛不似去年雛男的透淨,暗把晚春一狠瞪:「還走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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