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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6:04:11 作者: 玉胡蘆
    ……

    嫂嫂們如今已不去茶莊上工,平日裡無聊,愛給秀荷的小丫頭做衣裳,那一件件小裙子、小褂子、小鞋子……粉荷嫩綠,秀巧玲瓏,把桌上的兩個竹筐兒堆得滿滿當當。還不夠,還要繼續做,繼續做兩歲的,空閒太多,打發不完呀。

    洋鐺弄的陳媽據說是全鎮最厲害的接生婆,篤定秀荷生的是閨女,全家人給寶寶準備的便都是小丫頭的顏色。衣裳做得太多了,秀荷忍不住又生出錯覺,萬一到時候偏生個胖小子怎麼辦?

    月份大了夜裡最難熬,每天晚上躺在四角紅帳內睡不著,便想庚武,想他正在做什麼。想著想著又想去了那不高興的地方,連忙又打住,自己拿起針線繡。繡什麼?再準備幾件胖小子的小衣裳,以防萬一。

    男孩子小時候穿慣了女孩兒的衣裳,不知不覺就會以為自己是女孩兒,長大後便成了娘娘腔。隔壁鎮上就有一個,和秀荷是同齡,但那人的爹爹後來把他送去學了戲,倒派上用場了。秀荷可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再走子青那條路。那針線穿來引去,繡不多會兒就犯困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把一個晚上熬了過去。

    老關福自鐸乾走之後,性格復又朗朗開懷起來,二月底退了青紅酒鋪,也在橋尾這頭新租了個小院子。離得近了,時不時就想過來看一眼,等不住當外公呀,心裡可高興。被紅姨知道了怪他太婆媽,後來就假假一會兒提只雞,一會兒拎一掛小糕點,藉口吃不完,送給倔丫頭幫忙解決。

    秀荷也不戳穿阿爹,每次都樂悠悠接下來。隔上三四天,叫劉伯把馬車趕到巷子口,陪阿爹去橋頭那邊抓一趟藥,日子過得倒也不枯燥。

    大夫是鐸乾引薦的。阿爹的咳嗽病一直反反覆覆,鐸乾便出面請了告老在鄉的曾老太醫。許是因著端王爺的面子,曾老太醫給阿爹看病甚是仔細。可惜阿爹總不記得燉藥,那咳病吃藥的時候就好些,不吃了又開始,藥就一直斷不了。

    ……

    四月的江南小鎮,綠糙繁花,奼紫嫣紅,風光好不撩人。晌午日頭把街心青石打照得閃閃發亮,秀荷陪阿爹看完病,才預備叫阿檀扶上馬車,忽然間街道兩旁卻攏來許多人,差點兒被撞倒,連忙小心穩住身子。

    「回來了,回來了,大家快看吶!」

    「天,快聽聽那是什麼聲音!」

    「吱嘎吱嘎----」矮個的南洋腳夫赤著腳板,褲子卷到小腿窩,又黑又厚的肩頭上扛著長扁擔,從街的這一頭遙遙走到那一頭。那筐子好生沉重,把腳夫的扁擔壓成了一道弧,梅老太爺每年五月挑著江南特產從春溪鎮出發,來年清明又挑回來一擔擔黃金滿筐。那聲音聽得人貪婪,春溪鎮的人從梅老太爺年輕時候起,聽了幾十年,怎麼聽也聽不夠。

    過年時不見回來,清明以為再也回不來,四月底卻忽而出現----梅家要起死回生了。

    但那打頭的,卻不是老太爺捋著花白的山羊鬍,儒雅金貴的梅大老爺也沒有出現。

    打頭的是匹高頭大馬,那馬上男子不過二十出頭,著一襲玉白綢裳,墨發沿筆挺脊樑順垂。你若膽大跑去馬前端看,便能看到他無風無波的雅俊面龐,生得真是眉清目冷、鳳眸高鼻,周身的氣場卻滲,叫你輕易不敢抬頭迎接他目光。

    身後隨一抬雕漆小轎,有女人的頭臉從車帘布里探出來,因為塗了層很厚的粉,唇兒也抹得非常紅,遂看不清年紀,似十幾又似二十幾吧。南洋的女人黑,妝打得厚,洗了臉才能看清真模樣。

    圍觀的路人戳戳指指:「快看快看,老太爺父子不回來,那南洋姨太太倒自己帶了個小男人回來。」

    「不對不對,哪裡是她?去年那個姨奶奶身段可豐滿,這個不是。」路人眯眼細細打量,一會兒搖頭否定。

    「嘖,這不是晚春嚜!那丫頭去了快一年,快變得像個南洋小太太!」有認識晚春六十多歲老祖母的鄰居擠過來,一句話便點破迷津。

    他尾音方落,那前方的看客早已接過話茬,高聲訝嘆道:「天,那騎馬的竟然是大少爺!看,他的腿腳竟然好了!」

    「嘖,怎麼會是大少爺……」

    「他從前不是個半癱子?」

    一時間街道兩旁議論聲嗡嗡四起。

    秀荷本來正扶門框上馬車,聞言不由抬頭看。那轎子「吱呀吱呀」晃過眼帘,卻恰好看到晚春活色生香的一張俏臉龐。晚春左手腕掛著幾個金燦燦的大鐲子,右手腕圈的都是玉石,兩隻金耳環綴著翡翠盈盈透亮,動一動全身就叮噹叮噹響。應該是也看見了秀荷,上下把她一打量,然後便對她眯著眼兒一笑。

    「你還在鎮上啊?」晚春說。

    去了一年,晚春的口氣也像個貴太太了。晚春想起秀荷的男人只是個跑船的糙漢,看秀荷的眼神不由憐憫。但她似乎瘦了很多,笑起來眼角有些褶皺,撫在帘子上的指頭兒微有些褐黃,應該是吃上煙了。

    秀荷今天穿得素樸,因為要陪阿爹看病,曾老太醫的眼睛不太好,看見鮮艷的色彩就刺得慌。但也不計較,只淡淡地回了晚春一笑:「你看起來氣質大變,我快認不出來了。」

    晚春矜貴的抿著嘴兒,卻不應話。探出頭對前面的大少爺說:「阿奕,我口渴了,你去咱家鋪子裡給我取杯水來。」

    她叫他「阿奕」。

    前方的白色駿馬微微一滯,大少爺梅孝奕青白的手指收緊韁繩,默了一默,雅俊的臉容調轉過來。

    問馬下漢生:「如何一路不見三弟馬車?也不知是在哪家酒樓接風,不如直接過去。」

    漢生黑了很多。漢生是大少爺的忠僕,從八歲起就一直把大少爺背到二十歲。從前他的臉也是清秀白俊的,現在看上去卻有些屬於男人的成熟。漢生說:「早派人去叫了,不知為何還不見人影。不若小的去咱家米店先討杯水來。」

    他倒是比他的主子更要顧念些小太太,轉身欲往街邊鋪面走。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南洋那邊的老爺少爺們壓根就不知道梅家的變化,不免個個有些唏噓。

    門房老張顛著老腿一路跑來,老太太現下為了省錢,辭退了很多家僕,老張除卻繼續當門房,還兼著跑腿兒。是真的跑腿,沒有馬車,跑得氣喘吁吁。

    看見大少爺高坐大馬,褪去從前的體弱陰鬱,著一襲玉白綢裳好個一表人才,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爺啊爺,您可算回來了!老太太……我們老太太不曉得把你們盼得呀,聽說您到了碼頭,高興得一跟頭就厥了過去。您快跟老僕回去看看吧,這會還暈著不起呢!」

    從前老太爺從南洋回來,老太太旦一聽說消息,無不喜出望外,叫闔家上下掃屋拭窗、整裝待命,二弟著箭袖禮服、揮一輛馬車老遠便出門迎接,幾時有過這般敷衍?

    梅孝奕睇著老張身後的空落,狐疑地蹙起眉宇:「阿廷在做什麼?可是被家中小侄兒纏住,不捨得分身出門。你予我先去米店中討杯水來,姨太太口渴了。」

    老張往大少爺後面的小轎看了看,猛然看見晚春抹得七葷八素的小臉蛋,大太陽下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大少爺就是太好脾氣,自小對什麼都能忍則讓,看把晚春這丫頭遷就得,不像個人樣。

    這一看,又看見人群中挺著大肚子的庚三奶奶秀荷,不由惴惴囁嚅道:「呃……二少爺、二少爺滯在京城沒能回來。小侄兒……小侄兒也沒有了。那米店……上個月也被老太太給抵押出去……此事說來話長了,大少爺一路顛簸,還是先回去慢慢再說吧。」

    梅家從前多少風光,老張不想被路人聽去現今落魄,催促大少爺快走,不欲過多詳談。

    梅孝奕心中便升起不祥預感,順著老張視線望去,忽看到人群中嬌顏粉潤的秀荷,著一抹荼白梔子花底滾邊小褂,胭脂色褶子裙兒在風中淺搖,依舊是從前清俏的美麗。那鳳眸中不由浮起欣慰。正待要走,眼神卻又落到她嬌挺的少腹上……怎麼竟已這樣大,快要生產了吧,幾個月?

    梅孝奕默了一默,然後對秀荷淺淺勾唇一笑。

    他本是清澈陰冷之人,不常笑,但笑起來卻仿若天澈雲開。去了一年,容色雖一如從前冷俊,周身的氣度卻已變作不同。多了層什麼呢?似乎是狠冽,像庚武。

    秀荷想起一年前梅孝奕在羅漢塔說過的話----那經年的老屋樑下一片灰濛,他骨節清長的手指滾著輪椅,把梅孝廷捆縛在她身上的繩兒解開:「你不用怕我,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月底我便要走了……去南洋治我的腿寒。倘若他日回來,希望你能夠像他們一樣仰視我一回。」

    那麼如今看來,他的腿病已然治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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