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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死裡逃生的一番遭遇在他口中講得平常,但云禾卻聽得揪心,茫茫深海,不知他是如何熬過去的。
就要詢問始末,終歸又三緘其口,仍舊乜來一記冷眼,帶著幽寂的恚怨,「你同我說這麼多做什麼?我不管你,跟我不相干,你愛上哪就上哪去。橫豎,我就當你死了。」
「我死了?」方文濡將一隻手爬到她肩上去,「我死了你怎麼辦?豈不是要做寡婦了?」
雲禾扭扭肩頭,將他的手扭了下去,長袖拂風,燭光跳躍幾下,撲在她鼓鼓囊囊的一片艷腮上,「哼,人都說你死了,朝廷里都報了喪,我早就做了一年的寡婦了。」
說著轉過臉來,眼角斜挑,目光挑釁,下巴卻有些微顫抖,「你猜怎麼著?前腳聽見你死,後腳我便帶著嫁妝嫁了沈從之,那嫁妝,還是你走前給的銀子辦的!我在他們家吃香的喝辣的,做了個闊奶奶,好不逍遙自在。你到底死沒死同我有什麼干係呢?我做別人家的小老婆,比做你的窮酸小老婆體面得多!你就是不死,也得做個活王八!」
話音甫落,顫顫巍巍的下巴上已經掛了一滴淚,她似又所感,忙倔強地拈著絹子蘸干,誰知蘸干一顆,又一顆。
窗外一彎弦月,如美人的新眉,淡而溫柔。方文濡只覺她的淚水是落在了他的心甸里,將他在沿途風乾的五臟六腑再度滋潤。從別後,是非顛簸忽而滑過,至眼前,恩情未變,還似當時。
倘若有什麼變化,大約就是方文濡此刻已經能坦然面對這個「活王八」的身份,無怨無尤,不恨不悔,甚至還能笑出聲,「說起這個活王八,我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你知不知道,你也險些做了個雌王八……」
他刻意架起眉峰餳起眼,一副回味無窮的模樣。果然引得雲禾歇了置氣,匆匆將眼淚一抹,「什麼個意思?你背著我討大老婆了?!」
方文濡慢悠悠地撩起衣擺翹起腿,拂一把衣擺上的水漬,「大老婆麽還差一點,主要是那女子家世不大好。也無妨,做個小妾還是湊合的,回頭我叫她來拜見你,認你做姐姐,你們倆一道伺候我。」
皓月當軒,千里寒光鋪面而來,雲禾呆怔半晌,心酸復心酸,酸成一片海將她淹沒。
緩緩下沉中,海面投來一束光,明燦燦的,像是銀子的光,晃得她神思倏地清明起來,睞目鄙夷,「就你那點子俸祿,還想討小老婆?我看你是在做夢。你瞧你這身衣裳,還是從前我叫師傅給你裁的,走了這一年,既然討小老婆,老丈人就沒舍件衣裳與你穿?」
方文濡剔過笑眼來瞧她須臾,忽然一把將其摟在懷裡,「瞧瞧,聽見我要討小老婆,連氣也來不及生了。袁雲禾,你跟我裝樣子,嗯?你一顰一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麼,明明傻乎乎的,非覺著自己聰明得很。」
「誰傻乎乎的?!」雲禾掄著拳在他胸膛一通亂砸,砸得他齜牙咧嘴一番,打得這樣,一個卻不鬆手,一個也不強掙。
他將兩臂漸漸收攏,幾如收攏他廣袤的天地,暫時遺忘了那些壯志凌雲的抱負,滿足得不能再滿足地闔上眼,他想,此刻她就是他終身的理想。
雲禾不過假意推拒幾下,真真地將下巴慢擱在他肩頭,在他膝上,在他胸膛,好像就免了人世的顛簸流浪,而她不再是個任人宰割的低賤樂女,是被他捧在手上的稀世珍寶。
一想到自己也是個珍寶,雲禾瑟瑟睫毛,抖下許多眼淚,洇在他肩頭。她偏著臉安穩地停靠在他肩膀,望著他的脖子,將難以啟齒的話十分輕鬆地講了出來,「我跟沈從之睡過了,你在意嗎?」
她感覺到方文濡稍稍一滯的呼吸,某些本能之後,他轉來溫柔的笑臉,「你從前也跟好多客人睡過,他與他們,有什麼不一樣嗎?」
雲禾蹙額想一想,沈從之的五官面龐始終無法在她腦中聚起來,是散亂的、如煙的,像以往的每一個過客。
不像他,不管分離多久,她始終記得他每一句話,每一寸笑臉。於是她扣緊方文濡的脖子,搖搖頭,「沒什麼不一樣,就是比別人有錢些。」
「那不就得了?」方文濡伸出指端在她鼻尖上點點,骨頭縫都莊重起來,「雲禾,我走了那麼多路,一步一尺,每天就離你越來越遠。可走得遠了,我就想不起那些事情,只想你,就單單是你,你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負、是不是鬧著要消減斤兩。我想明白了,你是樂戶倡伎也好,千金小姐也罷,你只是雲禾,我的雲禾。我們分別已經太久了,再沒有時間去在意那些多餘的人或事。」
雲禾淚涔涔的杏眼像兩輪月,閃爍著喜樂,伸出手將他長了淺淺胡茬的下巴摸一摸,「你好像老了些,」說著,笑容里露出一絲蒼涼,「我也好像老了點。」
「那不是老,」方文濡垂眼抓住她的手,滾燙的一滴淚掉落在她臉上,「是塵埃落定,踏實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膛里,漸漸地嗚咽起來,越哭越凶,多少眼淚都流向他的胸膛,多少聚散離合,都走不出他這片浩瀚的天空。
半晌,一把哭嗓悶悶作響,「你曉不曉得?除了小時候被牙子帶出縣裡,我沒出過什麼遠門,轉來轉去都在蘇州。走的那天傍晚,我其實很害怕,山野的夜裡,到處都是獸嗥,天氣熱了,路上還有蛇,常常將我嚇破了膽。但我想著,你隻身進京科考,也走過那麼遠的路,我只是在走你曾走過的路,我就一路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