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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他闔上眼,並隱隱期待,太陽永不升起,明天不再到來。
可周而復始地黑夜與白天用不止歇,第二天,褲子衣擺幹了大半,卻留下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當荒野的風撲門而來,將它吹散,隨之亦漸漸吹散一片尊嚴。
一行人正圍著兩張八仙桌吃飯,細嚼慢咽間,竇初遽然蹙額,刻意將牆角的陸瞻瞥一眼,「什麼味兒?驛丞,你這面里放了什麼?怎麼一股子膻味兒?」
那掌柜登時由櫃案後頭諂媚迎出來,「長官玩笑,哪裡來的膻味?小小驛館,想羊肉那是沒有,得到了鎮上往大驛館裡去找!」
王釗嫌他不識抬舉,瞪他一眼,接過竇初的話去,「大人有所不知,這閹人昨夜尿了褲子,我們在屋裡給他熏得險些睡不著!」
話音甫落,就是一陣哄堂大笑。竇初漸漸收斂起笑意窺陸瞻,見他在牆下半闔著眼,濃密的睫毛顫個不停,地上的碗筷還是端過去時的模樣,一口沒吃。
竇初吃了個半飽,抽空慢悠悠踱步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笑一笑,「來呀,將陸督公請到門外去,碗也給他端出去,這味道太熏人,別倒了大家的胃口。」
門外滿目翠微衰楊,風露淒清,枝枝葉葉的遠處,煙村繁茂,正是端午好時節。陸瞻倚在門角,望高凝遠,舊年景閃在眼前,萬種千般,最終停留在那張血尿糊了滿身的床板上,他曾在那裡死去,像此刻一樣,死在同一個「癥結」里。
他始終未發一眼,垂下臉。而有什麼慢慢潛入他的死亡的時刻,一步一步,輕躡羅鞋,淺提裙邊,像地獄裡走來的女天仙。
他抬起眉,乾澀的眼睛陡然湧來濕意。盈盈相看中,芷秋由袖中摸出條絹子,將他的臉細細擦一遍,像搽抹她精緻的朱釵,擦去血污與塵埃,「你瞧,我又趕上你了。」
這一刻,天似乎才真正地亮起來。陸瞻望著她川波瀲灩的臉,沉迷片刻,又像是想起什麼,撐著手肘將兩條腿往門角一縮再縮。
芷秋敏銳的嗅覺在蹲下時就已經聞見了味道,她絲毫不在意,笑顏依舊,眼聚淚光。頃刻也想是想起了什麼,匆匆忙橫袖將即將墜落的淚花一揩,扭頭朝身後吩咐,「小桃良,去要一盆水來。」
桃良抱著個鎏金銅盆大義凜然地跨入門檻,「咣」一聲砸在櫃案上,「掌柜,煩請打一盆溫水給我。」
那驛丞立在櫃後將竇初一行稍稍一瞥,將她的盆推一下,「對不住姑娘,要水到別處去打吧,我這裡沒有。」
可巧,桃良亦回望一眼,旋即袖中掏出二十兩的票子拍在柜上,「驛丞大人,您在這荒郊野嶺的幹了多少年?您怕得罪人,也不至於跟銀子過不去。您打量著不得罪人,就能升遷?這可不是做夢?人一走,誰還記得你?還是現成的銀子要緊。」
驛丞拈拈鬚,似有所動,又將竇初窺一眼。見狀,桃良叉著腰擋在他眼前,「您在這裡一月的俸祿是多少?您這把年紀了難不成還能升到一品二品不成?我看您還是不要做這個夢。當官嘛,不就是為了銀子?我麽二十兩換你一盆水,怎麼都是您占了大便宜去的啊,沒道理放著便宜不占,倒要去看那些對您無助無益之人的眼色,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這小姑娘,倒生了張利嘴。」那驛丞訕訕一笑,到底垂下眼來,放低了聲音,「溫水沒有,涼水成不成?」
「成!」
這廂端著水到門外,芷秋絹子擰了水,先將陸瞻的臉細擦一遍,又抬起他的手勻淨。陸瞻盯著她一雙靈巧的手點點滴滴地,重又將他的體面與尊嚴細碎拼湊起來。
片刻又由哪裡摸出把梳子,挪到他背後梳理頭髮,口裡叼著髮帶子,囫圇不清地湊到他耳邊,「昨天下晌,我們經過鎮上,瞧見有買筒粽的,我買了幾個,叫桃良借他們的火煮給你吃。」
陸瞻恍惚覺得有一把沾了蜜的刀往他心上捅了捅,又疼又甜,放在膝上的手掌細細碎碎地發著顫,「芷秋,謝謝你。」
「你瞧你,還客氣起來了,」芷秋為其束好發,轉至身前握著他顫抖的手掌貼在自己腮上,「我們是夫妻呀,禍福與共,我跟著你享了那兩年的福,吃個把月的苦算得了什麼?」
他溫柔地笑笑,「你哪裡經過這樣的顛簸?也沒吃過什麼皮肉之苦。」
「我不怕皮肉之苦,」芷秋在他手上搖搖腦袋,鬢上的玉簪在陽光下洇潤通透,「我只要想到我們以後的日子,就什麼都不怕了。」
他放低了聲音,「有沒有給我帶衣裳,我想換一身。」
漫山遍野的風吹散芷秋額上的碎發,她安穩地躺在他的手掌,像躺在他們的溫床上,抱著雙膝,蜷縮得像他的貓,用腮將他的手心蹭一蹭,「帶了,你放心,我想得可周到了。」
衣裳雖帶了,可眼下卻有個難題,戴著手撩腳鐐,不知往哪裡套上去。芷秋一咬牙,捉裙朝堂中跨進去,陸瞻要去拽她的手,可她閃得太快,只抓了個空。
芷秋走到未束腰的八仙桌前,在一眾赤/裸/裸色眯眯的目光中冷睨著竇初,「竇大人,能不能將我夫君的手腳撩暫且打開,換了衣裳再鎖上。」
「不能。」竇初擱下箸,抱臂挑釁地盯著她。
「怎麼樣才能?」
「嗯……」竇初喬張致地蹙額想一陣,歪著臉睇過來,「你給我跪下磕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