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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狗官!」
「上蒼有眼,將這樣的狗官繩之以法,叫我們蘇州城重見天日,上蒼有眼,皇上聖明啊!」
看客里有那不曉始末的,撇著鬧到竊議,「這人是誰?犯了什麼罪?」
也有那自詡博學的才子搖扇出來,「你不知道他?他就是我們蘇州城裡一手遮天的提督太監,先前管著織造局。前年我們蘇州好幾個縣發了災,若不是他在裡頭貪墨災糧災銀,還哄抬糧價,哪至於死那麼多人?」
「我怎麼聽說糧食是調給浙江打仗了?」
「嗨,這些狗官為了貪墨,什麼鬼話編不出來?邸報上都說了,皇上下了旨意,雖未明講,但朝廷里的事,哪裡會對我們老百姓明講?這有什麼猜不透的?」
說著,隨手在誰的籃子裡抓了個發臭的雞蛋朝囚籠擲去,不想,卻被一把撐開的油紙傘一擋——傘下盈盈嬌步走在人海川流,水光畫貌映在煙籠寒紗,葭灰的裙上兜著紅塵,酡顏的袖裡迎著清風,像爛俗人間裡走出的一彎淡月。
陸瞻稍驚,在這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①的長街,囚車旁卻開著一株有情的玉芙蓉。他望著她,眼底好像要湧來一條河,嗓音暗啞而低沉,「不是叫你不要來送嗎?」
在關於什麼「倡伎」「下賤」之類的喧囂里,芷秋側首,「陸瞻,你聽,都是罵咱們的人。」
「我聽見了,」他偏了眼瞧一瞧,川流的人群如一條河滑過,「罵我的人向來不就少,功過隨他們去談講吧,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只要你清楚就好。」
芷秋的彷徨與失落在他淡然的語言裡一霎被驅散,她側目睇住他,磅礴起淚海,「我清楚的,你是位真正的君子。」
陸瞻顫抖的唇彎成一縷月光,「我還是你夫君。心肝兒,你回去吧,就送到這裡,乖乖等我兩個月,我說話算數,就兩個月。」
芷秋閃爍的淚比太陽還亮,「你什麼都算到了,怎的就沒算著我不聽話?告訴你,我不是來送你的,你回頭望望。」
他艱難地扭頭,牽動了身上條條行行的傷口,可是值得——因為身後是整個人間的盛情,袁四娘、阿阮兒、桃良、露霜、惠君、許多他記得或是不記得姓名的妙齡女子,結衫聯裙地走在一輛馬車前,帶來蘇州府濃艷到極致的春天。
「是她們來送我們,陸瞻,你是趕不走我的。」芷秋挑起小小得意的下巴,因此墜下一滴晶瑩的淚花。
陸瞻覺得她的淚滴在了他滿身的傷痕上,帶著一點鹹鹹的味道,令他更疼了。他儘量將身體擺成自在的姿勢,試圖掩藏起一身的傷,「此去千里,你女人家,會受不了的。」
「我行的、我行的陸瞻!不要趕我走。」
她的聲音顫抖得破碎,猶豫間,朝囚車裡伸進一隻手,將他被血染濕的衣裳輕輕碰一碰,湊到眼前一看,剎那肝腸寸斷,「他們對你用刑了?」
他倏而一笑,肩骨被囚車顛得一搖一晃,「我早料到了,還怕你來送我會看到,因此那天被押時,刻意穿了件黑衣裳。沒成想還是叫你看出來了,你眼神怎麼這麼好?」
芷秋只覺哪裡射來一支箭插到她心上,痛得說不出話,破碎的心就變成跟洶湧的眼淚,一滴滴墜到地上,濺起人世的塵埃。
見狀,陸瞻收起腿來,托著手撩去為她揩眼淚,可顛簸里,怎麼都觸碰不到她的臉,倉惶中,他板下臉來,「不要哭,我就見不得你哭才不叫你跟著,再哭你就回去,不要跟著我。」
芷秋忙抽幾下鼻翼,帕子慌慌張張搽了臉,「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他又笑,摘下她淚濕的手握住,「看你哭,比受刑還叫我疼。你既要跟著,路上不論見著我受什麼罪,都別哭鬧,我能忍得的。」
目斷處,遠峰凝碧,而眼前,是鋪天砸來的謾罵與唾棄。芷秋哪裡還敢想前路?她只能看著他,他就是她的前路,「我知道了。」抽噎兩下,反抓住他的手往上擼擼袖口,「叫我看看。」
一條條血肉溝壑猙獰地爬在他的手臂上,往袖中無限延伸,在她看不見的前胸後背,還掛帶著無數血淋淋皮肉。她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不論怎麼忍耐,眼淚還是接連不斷地墜在他的手背。
「疼不疼?」
陸瞻掣下袖口,倚回欄杆,正如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結痂的傷口劇烈的發疼發癢,只能沉默在無人問津里的那些委屈,頓時鋪天湧來,嘈雜而喧囂。
但他知道,那種疼痛是傷口在癒合,將在他荒蕪的心上重新長回希望。他虛弱且放鬆地笑著,「本來不覺著怎麼樣的,一見你,忽然疼起來了。」
芷秋滿目的星輝里閃爍著血污里的他,他平日最愛乾淨了。想到此,芷秋又收了淚,帕子伸進去擦他臉上的血漬,「我馬車上還帶著面盆呢,回頭到了有水的地方,我打水給你擦洗擦洗。」
「還帶著面盆?想得真周到。」
「可不是?你們男人家哪裡有我們女人家心思細緻?專門帶著給你擦洗的,你不是早晚都要沐浴嘛,眼下大約是有些不方便了,將就些?」
「好。」
說話間,走出城門,那些唾罵喧譁搖搖地被他們甩在身後。眼前滿目蒼樹鬱郁,翠微連綿,山風帶著草木像撲過來,搖響密葉,響起另一首蒼涼悲歌。
隊伍遽然停駐,芷秋收起傘,模糊的淚眼中看見竇初走過來。她挺起細腰,像要以這一副荏弱的身軀為陸瞻遮擋風霜,帶著堅毅的沉默等竇初走到跟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