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頁
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她穿著水紅的對襟衫,扎在櫻花粉的素羅裙里,腰窩下伏起的曲線像一輪滿月的輪廓,溫柔而圓潤。
欻然一場風遁地捲來,將她敏銳地由噩夢中驚醒,她撐坐起來,倏覺一顆心要蹦出嗓子眼兒,撳住惶惶的胸口,撩開帳朝門外喊:「小桃良、桃良!」
廊外杜鵑聲聲,略一停頓,見桃良匆匆推門進來,忙將手中的繡繃放下,「姑娘醒了?我還說等一會子來叫姑娘呢,媽媽說在她屋裡擺午飯,請姑娘過去吃。」
自搬回來,既不是做生意,芷秋也不好獨占袁四娘的好房間,只住在阿阮兒從前回來時住的那間,倒是床桌榻案一應俱全,只是夜裡吵人,因此睡得暗,起得也暗些。
聽聞要擺飯,芷秋不好叫人等,抑下胸口的倉惶,爬起來洗漱一番坐到妝檯前,鏡中映著芙蓉粉面,又映著簾幃垂紅,蘭麝生香,溫柔鄉中滿是風情。但她的心口始終有些不太平,「桃良,王長平回來了嗎?」
「還沒呢,」桃良為其挽發添花,取下唇上叼的一支碧簪斜插上去,「他卯時三刻出去的,走前說是先回家去瞧瞧,再往織造局裡去探聽。姑娘,咱們真的要跟著姑爺去京城?」
芷秋妝畢起來,紅紅的唇一撇,「他雖然不許我去,可我真要去他也沒辦法,難不成還能從囚籠里跳出來送我回蘇州不成?」
「我就怕路上遇著什麼事情,咱們一輩子沒出過什麼遠門,走得最遠的就是那年跟著姑爺往常熟縣去了一趟。這回到京去,千里迢迢,要是遇著什麼賊寇流氓可怎麼好?」
「你見了小半輩子的流氓賊寇了,又什麼好怕的?」
「那倒是……」
說話間,走到外院袁四娘房內,見飯已擺好,端的是玉碟佳肴,金樽佳釀。正巧阿阮兒也在屋裡,穿著牙白的衫殷紅的裙,梳著一窩絲,裊裊娜娜朝芷秋迎來。
三個挨擠齊坐,吃了片刻,王長平正好回來,進屋裡來回話,「奶奶,都打聽清楚了,說是咱們爺明日卯時七刻啟程,是竇大人負責押送,五六人的隊伍,從府衙口出來,途徑花枝街,往北門去。」
芷秋擱下箸兒,偏著臉吩咐,「好,你今日就與桃良將隨身的東西打點好,咱們明日卯時正刻套了馬車到花枝街等候。」
那王長平應話下去,室內又剩三人,四娘不禁慨嘆,「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養了你們幾個,個個命都這樣苦!沒一個有安生日子過,想來是我袁四娘前世得罪菩薩,叫我一輩子為你們操心操不完!」
說著哭起來,阿阮兒忙牽出條絹子遞給她,「媽,哭什麼?多少難的都熬過來了,這時也無非是熬一熬。秋丫頭要去,你就讓她去,是好是歹,他們是夫妻,總要在一處的。」
粉翠屏風面映著芷秋淺淺的笑顏,「媽,別哭,您放心,我到了京寫信回來。」
四娘蘸乾眼淚,回以一笑,眼角發皺的脂粉險些層層掉落,露出一片愁江恨海。
焦心的等待中,夜又來。銀河合詩,晚風填樽,滿園裡再唱起熟悉的離情別恨,芷秋欹斜窗台,見密匝匝的銀杏葉罅上頭浮出一輪殘月,她伴著它,從明朗到黯淡,整夜無眠。
熬到楚岫後頭漸隱火光,呼之欲出地,仿佛將要照亮水鄉的情仇。
長園裡燈燭點亮,沈從之起了個大早,特意等在府衙門口,但見兩名差役將奄奄一息的陸瞻架出來,送到囚車裡。他走過去,伸出手將他身上濕漉漉的黑氅拈一拈,收回手一瞧,全是殷紅的血。
只等竇初過來見禮,沈從之領著他避開幾步,微鎖起眉,「你動的這點刑對他沒用,我了解他,他會咬挺著,也不至於去死。」
竇初遠遠朝囚車窺一眼,見陸瞻耷拉著腦袋,還未醒,「沈大人說得是,昨夜他熬了一夜,暈過去好幾次,硬是咬著牙沒叫一聲。」
天邊翻一抹魚肚,將黑暗割破一條口子。沈從之亦回望一眼,遠遠打量陸瞻蜷縮著的身影,仿若一隻長滿黑皮毛的狼,一身鋒芒被暫困囚籠。
見他似有微動,沈從之心內乍提一下,就想著不能放他出籠,千萬不能放他出籠,他扭回頭,脖子上掙出一條狠戾的經絡,「他受過宮刑,這世上還有什麼刑罰比宮刑對一個男人更殘酷的?他連那個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挺不過去?皮外之苦對他沒用。」
「那依大人之見?」
沈從之把眉心舒展開,輕描淡寫道出一句:「誅心為上。」
言訖,他拔靴朝囚車走過去。陸瞻已經睜開眼,一個腦袋歪在囚車的欄杆上,血光沾污了冷白的臉,眼皮上也染著一縷紅,像一抹將要凋零的月光,卻還執意地對著沈從之笑一笑,「沈大人,你來送我?」
「陸冠良,」沈從之下睨他,用滿腔的殺意輕吐成一句,「一路順風。」
「多謝。」
陸瞻奮力翻一個身,支起一條腿,遙望漸漸亮起來的天際……
黑夜蹉跎而過,車軲轆緩緩的滾動中,天色放亮。長街喧嚷,喧闐著水磨的吳儂軟語,一行人途經醉鄉。
半身的疼痛令陸瞻始終有些昏昏沉沉,雖說上了藥,疼痛還是能鑽入肺腑。他闔著眼,搖晃中,欄杆將後背摩挲得更疼了,在這種久違的折磨里,他徐徐睡去。
陡然有什麼砸到他身上來,他睜開眼,還沒瞧清是個什麼,旋即就見有漫天的骯髒垃圾朝囚籠里擲來,伴著整條街市喧譁的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