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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經他提醒,方文濡也適才想起來,把著個盅轉一轉,悵怏了一陣,「她父母沒了,我看,還是要托公公替她尋一門親事,不拘什麼門第之類,人品端正就行。公公若辦成了告訴我,嫁妝,我來出。」
陳允略有幾分為難,「嫁妝不過幾十兩銀子,倒是小事兒,只是她既沒父母親人,又叫海寇擄去那麼些時日,只怕好人家不敢要啊。」
「公公多費心,好歹千萬許個良人家。」
說著話就將午晌題過,至下晌,布政司幾位長官及市舶司幾位官員為方文濡同鎮撫司的人擺席送行。席面就擺在一本地吏目官的家裡,請了戲班子唱堂會,不時畢至咸集,玳筵齊開,妙妓圍坐,席上開懷暢飲。
一眾官員里唯獨不見提舉苗全,有人因問起,「這苗大人說是在家養病,連今日開席替幾位上差同方大人送行他也不來,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曲水流觴間,陳允淡色一笑,陰柔之氣盡顯,「得的是個要過人的病,哪裡敢輕易出來走動?」
「怪道了,連人去看他,他家裡也都婉言推拒了。」
說到此節,方文濡壓著脖子與北鎮撫司那位魏大人交頭接耳,「現是將那苗全押在那裡的?」
魏大人叼著杯睃案一眼,「現就押在我們所住的驛館內,沒人知道,只等明日叫兩個人將他押送京城。」
「好,明日分兩路動身,你與我往蘇州去通報陸督公,派兩個人將苗全押回京上呈皇上。官員通寇,茲事體大,這苗全又是沈豐舉薦的人,須得避著些耳目,別叫人曉得了。」
「方大人放心,我們北鎮撫司辦事兒,不想讓人知道的,就不會走露半點風聲。」
竊議之後,酒過五巡,席上妙妓唱起曲子來,其中一位臉上也生了顆痣,引得方文濡想起雲禾來,又想不日歸家得見,心內暢美不已,將那妙妓盯住不放。
不想有些尿意,踅出彩屏到園子裡解手。出來見斜陽穿樹,草滿鶯啼,止不住流連一番,放慢了步子一路游賞。
倏忽哪裡躥出個人來,攔了他的去路,「狗官!你害死我爹爹,又害得我無家可歸,自己卻逍遙自在!今日撞見你,我就要你賠我爹爹的命!」
說話一個影兒撲將到他懷裡來,將他又捶又打,卻似貓爪子撓人,不痛反癢。他忙將人兩手拽住,抽身一步,「姮娥,你父親的事情是我對不住你,但他既為賊寇,就難逃一死,我有職責在身,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頃刻那相里姮娥啼哭起來,復復行行的淚痕糊滿桃腮,一雙眼死死盯著他。他忙朝四周顧盼,所幸無人,又溫言軟語相勸,「你快別哭了,叫人瞧見,還當我把你怎麼著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這可不是海上,這是岸上,姑娘家沒了名聲怎麼嫁人?你快回後頭去吧。」
殘照當樓,葉罅里漏下的光像是灑在海上。她哭得很傷心,恨意里,仿佛帶著一點不甘心,「我住在這裡一個來月,住不慣,你送我回海上去!」
「你要是住不慣這裡,告訴我你舅母家的住址,我叫人送你到你舅母家去。」
誰知她卻哭得更凶了,橫抹一把豎抹一把,淚濕長襟,「我不要到舅母家去,家裡不富裕,舅舅沒了,舅母還有好幾個弟妹要養,養不了我。」
方文濡背起一隻手,半彎著了腰偏著臉瞧她,「那你還有什麼親人?你說出來,我叫人送你去,只是你別對人說起你的身世。」
她倏而抬起淚汪汪的眼,又遲疑著垂下,「沒了,都叫你們官府殺光了,我沒有家了!你答應我爹要照管我的,卻將我丟在別人家裡,連你也不管我,我還能往哪裡去呢?」
「我何時不管你了?」方文濡直起腰來,舉目一望,翠色里立盡斜陽,「我才託了人給你尋一戶好夫家,我出嫁妝,將你體體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我對得起你爹。」
「那你對得起我嗎?」
相里姮娥擦乾淚,慘澹地笑起來,「你利用我,堂堂一位正直的狀元郎,卻利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傳出去,你的官聲還能好聽?」
「我那是權宜之計。你這也不願待,那也不願去,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要跟你走!」淡煙衰草里,她撲在他懷裡,毫無顧忌,「我爹是將我許給你了,你怎麼能將我丟在這裡自己回家去?你帶著我一道去,我保證不吵鬧,以後為姐姐端茶遞水,好好伺候你們。」
懷抱軟玉溫香,使得方文濡長期枯燥的身體頃刻悸動。他滾滾喉頭,還是謹慎而無情地將她推開,「不行,我家養不起丫頭,更養不起多餘的女人。」像是於心不忍,他又尋了個藉口,「你嫂子脾性不大好,最不能容人,倘若我帶你回去,你不知要被她打成什麼樣子。」
說著,他退了幾步,「你就在這裡待著,瞧我的面子他們家也不會虧待你,我知道寄人籬下不太好過,暫且忍耐吧。你上岸來,要學的第一件事便是忍耐,岸上的風暴比海上的風暴殘酷得多,只有先學會忍耐,才能等到時機。」
相里姮娥有些聽不懂,她只固執地以為,「你就是我的時機!」
「我不是。」
方文濡殘忍地轉身,朝向一片淺桃深杏。他或是別人的時機,但他的時機,則永遠在脈脈餘暉的蘇州水影,他就要回到那裡去。
可惜雲燕無蹤跡,命數怎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