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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兩廂添了酒,又長嘆一聲,「我照實說吧,聽聞大人在家鄉定了個倡伎做側室,可見大人也不是那等看重門第的酸腐之人。我想請大人將小女一道帶回去,隨便留在跟前使喚,別叫她吃苦受罪就是。大人回去,只說她是我船上綁來的良民,也於大人的仕途無礙。不知你可否給我這個面子?」
因見他向來待自己客氣,又使著女兒跟著自己讀書識字,此意方文濡原有所感。心內打算一番,文雅一笑,「相遠公就不怕我帶著令媛下了船,日後以她相逼?」
相里遠吃盡酒,含笑剔他一眼,「這麼多日相處,我也了解些大人的脾性,你雖不能容我,卻不是那等欺負女人的人。拿小女的性命的來逼我就範,你做不出來。」
為著幾十生民性命,方文濡淡淡籌忖半刻,舉起青瓷杯與之相碰,「好,我答應你,過幾日到岸,我帶她一起下去。但我也有個要求,真到那日,百姓得先走。不是我信不過相遠公,實在是與你們打交代,得多留個心眼。百姓一船過去,我留在船上,貨船臨近,你再放我,可好?」
在相里遠心裡、或是在衙門諸官心裡,幾十幾百的百姓如何抵得過這位當朝權宦的妹夫?握著他,也不怕衙門能翻出什麼風浪,因此不足畏懼,欣然應下,「可以,那貨船到了,你帶著姮娥隨官府押送的船隻一道上岸。」
酒杯里是方文濡沉寂的眼色,他舉起杯,泛綠的酒湯中盪開細小的漣漪,正一層一層地抵達他設想的結局。
海浪隨之一層層地拍打在沙灘,日落的照射下,每一粒砂都似黃金閃耀。有紛雜的鎧甲摩擦聲和應著波濤,暮晚的海面下,湧來暗潮。
五萬兵炮頃刻掩身於沙灘後的風林中,方才一場聲勢浩大的集結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雁過無痕。
總兵葛威是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腰上橫挎著刀,海風揚起玄色的披風,氣勢如眼前滾滾的波濤。
其間回眸,就見一高高瘦瘦的宦官走近,「我說葛大人,您這些兵不虧是常年作戰,這一眨眼,都沒了影兒,甭說海寇遠海上看不見,就是在這裡不留心也瞧不出來。高、您真是高!」
「陳公公過獎,」葛威將拇指刮過唇上的斜髯,洋洋一笑,「還得虧公公尋了這個好地方,又將與海寇交易的地點定在這裡,我的兵有了這麼個藏身之地,勝算倒大了許多。不過,我們在沿海一帶與海寇交戰多年,打他們倒不費事,只是就怕他們跑,海上散開,不多時又聚集起來,照樣危害百姓商貿。」
說到此節,見左首岸上走來幾人,乃陸瞻派到海上搜尋方文濡下落的幾位北鎮撫司緹騎。
為首一人官居千戶,姓魏,走近將冷眉稍提,睨著葛威,「葛大人,你怎麼打海寇我們管不著,可有一點千萬記住囖,必須活著救出方大人,否則我們向督公交不了差,您也不好交差。」
葛威笑意中略帶為難,「上差大人,槍炮無眼,這個我實難作保。聽說這方大人就是市舶司的一個副提舉,往年海上死的官四五品的都有不少,怎麼陸公公非要保這一個從六品的小官?」
那宦官陳允笑轉過來,正對著落日,被海風拂出滿面的陰柔氣,「葛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方大人是我們督公的連襟,上年督公在蘇州討了房妻室,夫人小妹正是這位方大人未過門的小妾。原本年前送了貨就該回鄉結親的,誰知遇到這麼一檔子事情,朝廷蘇州都只當方大人死了。要不是海寇放了個火者回來送信,我們也真當他死了,眼下等著將他救出來,好報信兒回蘇州和京里呢。」
悍將頗有些耿直,嘴裡直咕噥,「一個窮酸親戚,值得這樣興師動眾的?」
「窮酸是窮酸了些,」陳允軟塌塌抱著小臂一笑,「可他卻是督公薦給皇上的人,往後朝廷里還有大事兒等著他助督公去辦呢。您也不要小瞧他,這回海寇的一干消息就是他周旋著使人傳回來的,連市舶司里那個通寇的人,也是他遞迴來的信兒,否則,您這五萬兵,恐怕都得撲個空。」
葛威雙眉一吊,「那細作是誰?」
「這就不是您該問的事情了,您只管打好您的仗,救出方大人,回頭我上疏為大人請功。」
這般說著,與一行緹騎踏沙而去,旋即拍來一陣浪,沙灘上凌亂的腳印頃刻被洗淨。
時過五日,往西而來的風越來越大,令十來艘樓船稍有受阻。可海上風浪向來無端,海寇多年漂泊,幾不曾將這點風力放在眼裡,甚至還有閒情為即將到手的大批絲綢銀兩開懷痛飲。
內席一桌,列席者除了相里遠的兩位姻親,便是方文濡。一班沒讀過多少書的悍匪行令不過是擲骰拇戰,鬧哄哄和風助雨,直至二更,放才酒意闌珊各自回艙去。
按說方文濡走回艙里來,裡頭隱隱燈光,相里姮娥在案後坐著,正在瞧他閒時寫的字,一對美睫在眼瞼下拉著長長的影,撲簌簌抬起來,旋即滿眼歡欣與後知後覺的羞澀。
見方文濡臉上吃得微紅,只將羅裙輕搖,款動鮫綃,「先生,你吃多了酒?」
說話去攙他,方文濡忙垂下胳膊一讓,走到椅上去靠著,「這麼晚了,你不在自己房中歇息,到我這裡來做什麼?快回去吧,仔細傳出去你一個潔白女兒家半夜三更到一個男人房裡,名聲都要壞了。」
相里姮娥芳裙飛舞,蹦著跳著到一張桌上捧來一盅茶擱在他身側方几上,背著兩個手歪臉看他,「岸上除了舅母她們,我也不認得一個人,也沒一個人認得我,名聲能哪裡壞去?先生真是的,動不動就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