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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人去後,外間分明還有兩個丫頭,卻連一盅茶也沒有。芷秋是客,不好計較,卻可見雛鸞的日子。心裡痛惜,眼裡洇潤了一點水花,與桃良合力將雛鸞撫靠起來,「你這些日病得反反覆覆的,可叫大夫來瞧過了?」
雛鸞倚在壘起的兩個枕上,眼中的星光不知已跌落到何處,只剩一片死氣沉沉的黑,「年前請了大夫來瞧,好像說是我虧了些氣血,沒什麼要緊。」
「那正好,我前些時就見你臉色不好,今天給你帶了些補氣血的東西來,你交給小鳳讓她每日煎給你吃,可記得?」
「記住了。」
後頭謝昭柔趕來,細細瞧了雛鸞,又過問她一遍,雛鸞也還是那些話,無他可講。
等下晌芷秋辭去,小鳳趁著屋裡三個丫頭到外頭去逛的功夫,特意將芷秋帶來的阿膠、當歸、黃芪、黨參同那支人參一道揀了個箱籠鎖好,將一把梅花鑰匙細心收在雛鸞褥子底下。
雛鸞瞧著她鬼鬼祟祟的模樣頗覺好笑,「你像藏金子一樣,哪裡至於呀?」
「哪裡不至於?」小鳳嗔她一眼,又心疼她,坐在床上將她的被子理一理,淚哽在喉,「我不將這些好東西藏好,她們又要給您偷了去,您妝匣子裡那件蘭花的金簪子、三對珍珠攢的釵花、兩副瑪瑙耳墜子哪裡去了?還不是她們偷偷拿了去當錢。你當我們不講,她們就知道慚愧的?」
天光霽色里,雛鸞蒼白地傻笑,「你倒記得清楚,我都不記得那些東西。我也曉得是她們拿的,可你又拿不著髒,何苦吵嚷出來叫她們記恨呢?算了吧。」
「您總是算了算了,要『算』多少遭才罷?咱們要丟多少東西才罷?!」
丟了的東西哪裡有她正在一片片丟失的記憶可貴?她做了小半輩子的倌人,也同錢打了半輩子交道,可最值錢的,是她一寸寸積攢起來的過去,那些過去里,滿是韓舸的溫柔笑意與他怯懦的堅定。
她很遺憾,她正在一天天遺失它們,卻沒有新的記憶填進去,終歸有一天,她的腦子將被時光偷得空空如也。
時光蒼涼的聲音里,還迴蕩著元宵的餘韻。蘇州城不再有一場雪,萬物皆在等待暖春歸來。最先到來的,是朝廷里補缺的官員,拉開蘇州新的局面。而朝局中遲遲沒有判罪的龔興也因一個緹騎的到來塵埃落定。
淺園的正廳里,陸瞻眉眼垂著,帶著幾分惋惜與悲憫,「人是什麼時候沒的?」
下頭行禮的緹騎挺起腰來,將斗篷撇到身後,「回督公,是年前二十六那天夜裡沒的,我們接到督公的信,便就地查檢了兩個差役,他們是奉了龔大人的門生伍大人的命,用染了疫病的茶碗給了韓大人用,才使韓大人染上疫病,命隕驛館。眼下王久在驛館看管棺槨,何大人正拿了兩個差役往京城復命,請旨皇上將韓大人的屍首送回蘇州,卑職先到蘇州來回督公話。」
「你去韓家給韓老大人報個信兒吧,正好元宵,他們還沒回嘉興去。」
那緹騎領命出去,陸瞻舉步回房中,廊下漸聞得斷簫一縷,哀哀切切。踅出台屏,只見窗下榻前,玉爐煙裊,嫩臉嬌艷,輕勻淡掃,拈著一管玉簫,吹出浮生三兩。
陸瞻落到榻上,閒枕品樂,等她吹完,先是拍掌,得芷秋輕搡一把,他適才將其摟在懷中,「我同你說件事兒,你不要急。」
「什麼事情?」芷秋撐坐起來,倒先急了。
「韓相公沒了。」
靜靜地,芷秋將玉簫放回長匣子裡,面色一眼可見地凋敝下去,「其實我也早料到這裡了,朝暮怎麼沒的?還不就是那個病。韓相公與我們相識這些年,對雛鸞不消講,就是待我們也向來溫和有禮,從沒一絲不尊重。他又是個實打實的好官,一家子都清清白白,眼下他沒了,家裡怎麼辦?雛鸞怎麼辦?」
念及感傷,就有涕淚之勢。陸瞻忙將她摟著安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臂膀,「你要是放心不下雛鸞,就將她接過來,在咱們家裡住著,往後帶著她一道上京去。」
芷秋搵干兩點淚花,目怔怔從他懷裡瞧著窗外綠瓦上的兩截竹梢,搖掃中,編織著陰霾與陽光,「謝謝你。只是這件事,得等送走了韓相公才能去跟韓家說。」
淚痕像艱澀的路途,芷秋覺得疲憊與心灰,將他的胳膊緊緊攥著,哭腔里糅雜著對未來的無限擔憂,「陸瞻,你往後到哪裡,可千萬要帶著我,倘若你出了什麼事情,我不想咱們連面也見不上。」
陸瞻俯低親吻她的後頸,「好。」
參差煙樹,衰楊古柳,斜斜地映入屋內,搖曳著萬古悲切。隔著重重花牆,芷秋似乎聽見韓家園子裡鋪天搶地的哭聲,泣倒一個太陽。
蒹葭蒼蒼風淅淅,愁雲淡淡恨霪霪,夜晚下起小雨,昭示著新春殘臘的交替。
繡閣深處,燈影迷離,雲禾晚妝卸罷,走到牆下,對著個牌位發了會子呆,只等驪珠拈過香來,便跪到下頭的蒲團跪下去叩首,莊重得仿佛是在行夫妻拜禮。
頃刻香菸裊裊,雲禾袖裡牽出條帕子,將牌位細細擦拭,唇扉翕合中,似在對空氣說,又似在對驪珠,「不曉得他在陰司里置辦了家業沒有,可有沒有人欺負他?」說著,倏忽扭頭,擰著兩彎細眉囑咐驪珠,「你去拿紙筆來,我要給他燒個信,不許他在下頭討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