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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芷秋見其笑顏,自己也笑,「雛鸞的病好了,我早上去瞧她,見她吃了好些飯,臉色也好了許多,只是總問我韓相公幾時回來,我卻不知道怎樣答她才好。」
「緹騎已經帶著尤大夫趕過去了,想必這兩日就要到的,若他能挺過疫病去,皇上的旨意大約也就下來了,拿了那些抄家的銀子填補他外頭的虧空,事情就過去了。」
「就怕那個病……」
她臉上蒙著曾陰翳,片刻又轉了晴,「嗨,我總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不說了,咱們吃飯。」笑著為他添菜,兩個眼閃爍著星曜的光,「夫君整日早出晚歸的,真是辛苦,我替夫君布菜,夫君只管享用。」
「如此殷勤?你吃你的,可要吃酒?」
見他一片腮鼓嚼起來,比往日多了一分可愛,芷秋心一動,仰臉在他鼓起來的腮上咬一口,「你吃飯,我吃你,好不好啊?」
陸瞻睞目過來,眼中迸出慾火,漸有燎原之勢。不想剛擱下碗,見黎阿則門外走來,灰撲撲的臉色,幾番躑躅後,到底跨到案前來,「乾爹,陸梓沒了,老太太也快,快不行了。」
芷秋心下大驚,扭頭瞧陸瞻。仿佛有一場雷殛落在他眼裡,殺死裡面剛剛點燃的熾烈光芒,他久久不語,片刻後緩緩嚼咽起口裡的飯食,味同嚼蠟,「知道了,怎麼死的?」
「聽見送飯的說,好像是老太太下晌清醒過來,解了腰帶將陸梓勒死的。勒死了他,老太太想撞牆,撞了幾下叫送飯的火者瞧見了,給攔了下來,兒子聽見,立馬就趕來請乾爹示下,乾爹可要去瞧瞧?」
他卻沉默不答,垂下眼,執起牙箸扒了一口飯。芷秋分明看見他濃密的睫毛顫得像狂風中枝葉,令她慌亂的心神頃刻變得安穩,她要做他的良臣,自己得先鎮定,「去瞧瞧她吧。」
他依舊沉默,芷秋將手搭在他的手背,觸及一片冰涼,原來寂靜不知不覺地殺死了一抹春色。她了解他的脆弱,因此緊握他的手,「陸瞻,如果你走到那裡還不想見她,就再走回來,我在這裡等你。」
久久之後,他站起來跟隨黎阿則出去,芷秋目送他筆直的背影,有一束斜陽照在他幽藍的衣袂,像一片落葉飄零入深海,結局平靜而衰敗。
而陸瞻,在短暫的茫然之後,反而如卸下了長久負累似的輕鬆。可當他抵達這間昏暗的堀室,輕鬆里又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幾如有一隻手,攥住了他的心。
他坐在榻前的杌凳上,盯著章氏額頭上汩汩湧出的血,無話可講。
章氏也盯著他,卻仿佛有一腔的話,只是說起來有些費力,便總結為一句,「你大哥說得沒錯,閹人沒一個好東西!」
字字句句皆是由牙根里狠磨出來的,陸瞻緊盯著她猙獰的臉,依稀記得她年輕時精美的容顏,一顰一笑都閃耀著珠光。
可眼下這張臉閃耀的是血光,紅彤彤黏糊糊地淌在她嘴角,「原本你才是應該去死的那個,可我們鬥不過你,只好下輩子找你算帳。但你別高興,諸天神佛看著你呢,他們會收拾你、會將你這個殺兄弒母的狗東西五馬分屍!」
臨到永別,陸瞻本來還想問問她那些「如果當初」,或者「為什麼」,可他只是笑一笑,垂著肩膀,「我沒想殺你們,大哥是被你殺的,而你是自尋短見。」
說著嘆一口氣,滿是惋惜,「母親,我真的是想讓你們長長久久活著的,我活多久,你們就活多久。」
須臾恨意像一把刺刀,殺得他一顆心痛到癲狂,「你們怎麼不好好活著呢?你們應該長命百歲地活著啊!像我一樣,每天嘗受酷刑,每夜飽嘗背叛和絕望,你們應該嘗盡我吃的苦!」
「呸!」章氏恨目猩紅,使盡畢生力氣爬起來啐在他臉上。頃刻笑起來,扯得額上的創口翻湧出更多的血,「沒心肝的東西,我才不如你的意,我同你大哥你今朝解脫,但你會永永遠遠在痛苦的輪迴中不得超生!」
旋即笑聲越來越放誕,大約臨了又犯起病來,「哦,我想起來了,你被淨過身,你死無全屍,自然是不得超生,哈哈哈哈哈……」
陸瞻盯著她面目全非的笑顏看了許久,舌尖來來回回地懸著一個疑問,反覆吞下去又吐出來,在她逐漸低垂下去的笑聲里,直到她笑斷了氣,他也沒能問出口。
當他冷靜地走到地面上去,夜便兜頭罩下來,沒有盡頭的黑暗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他費力地深吸一口稀薄的空氣,嗓音與夜幕一樣低垂,「將老太太和陸梓的屍首裝裹好送回京,埋在祖墳里。」
黎阿則往他腳下探去一個絹絲燈,「兒子明白了。」
就著這半尺昏黃的光圈,陸瞻走到屋裡,就覺得是從地獄走到了仙宮,他的神女坐在床沿捧著繡繃,兩側的高燭為她渡上柔和的金光,像黑暗的一輪微弱的太陽。
這一刻,溫暖使他鼻酸,那些沉痛的風霜雨雪在他眼裡匯成眼淚。芷秋一抬眼就看見他蒼涼的身姿,以及他面上一道銀晃晃的淚痕。
她走過去牽他的手,刻意叫他,「夫君,你好不好?」
陸瞻本能地想點頭,可好像沒有力氣,一坐到床上,周身都像卸盡全副精神,「不好。」慘澹地一笑後,他環住了她的腰,將她摟在懷裡,仿佛攬住了他唯一切實擁有的東西,「我的母親沒了。」
月華邊,梅花向晚,蕭蕭的風吹著永夜。芷秋折頸在他肩頭,辨別他聲線里淺淺的哭腔,「你還有我啊,往後就是咱們夫妻兩個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