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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夜一到,屋子裡益發冷,雛鸞的心浮在冰涼的空氣里,上下沒個著落,卻說:「這是你自己揣度的,按你講的,大娘恐怕不知道這個事情,不要壞心去想她。罷了,你往後不要到廚房去了,飯和藥,什麼時候送來我什麼時候吃,又不是忍不得。」
「您又要忍著?!」
「不忍著怎麼辦?」雛鸞踅到床前抱了床褥子搭在她身上,「小鳳,你怕是忘了咱們是個什麼身份,可我不敢忘。出嫁時,媽耳提命面說給我多少話,叫我凡事多忍,我們這樣的出身,與人爭是爭不贏什麼的,混個日子過而已。可我嫁進來,二哥哥不曾虧待我一天,就是為了他,我也要忍一忍。」
這般說著,喝進一口風,開始咳嗽起來,小鳳忙去探她的額頭,想是方才淋了點雨,她身子又不大好,竟然發起燙。小鳳急了,將她推到床上,又是燒水、又是加被、又是擦身……
忙碌中,雛鸞將眼望向窗外,只見濕漉漉的煙霧中,天色倒下來,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板,將人終身困死在裡頭。
冬天的夜格外漫長,好在淺園早已張燈結彩,各門戶上皆換了大紅宮燈,映襯著年節的喜慶,酉時便將這些燈都點上了,將一個不是家的地方照得似個家一樣。
就連雲禾也靠這些白甃黃燈烘托著虛假的熱鬧,可稍一聽,滿室迴蕩的全是孤清。幸而雲禾已經熬過了許多個孤寂的歲歲年年,她有豐富的經驗來應對這些穿腸的寂寞。
她在斗帳之中睜眼閉眼,好幾個回合無法入睡後,便披著件大氅起來。望窗外,今夜無星,只有濃雲蔽月,月下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像那些漫長的舊年景一般黑暗。
她的黑暗中曾有一顆星,卻也不過是一場迴光返照。絕望中,雲禾翻開了方文濡從前寄來的書信,打開一封,起始便是「吾妻雲禾」,又一封,還是「吾妻雲禾」,像在他的墓碑上落款了未亡人之姓名,她被標記為他的遺孀。
「姑娘。」
抬眼見驪珠端著熱水走來,擰了條面巾遞給她,「姑娘又在瞧這些信,還是收起來吧,省得瞧了又哭。」
話音才落,就見雲禾面上行行復行行,淚濕長襟,「我不想瞧的,可要過年了,不知道他們下頭過不過年,我想著給他燒些錢。驪珠,你穿件衣裳,陪我到院子裡去燒點東西給他。」
驪珠暗嘆一口氣,無話可勸,抽身去撿了些現成紙錢元寶。雲禾又到柜子里翻出件藍灰的圓領袍,一齊走到院子裡頭。北風撲朔,搖得牆根底下一棵銀杏簌簌作響,驪珠將燈籠靠在樹下,隨之照亮了一塊燒黑的土。
「姑娘,您真的要到長園去?」
火光漸漸照明雲禾淚汪汪的眼,裡面絞著絲絲縷縷的恨意,「當初文哥哥本應留在蘇州補缺的,要不是沈從之從中作梗,怎麼會將他調到滾刀子似的地方去?或者,就是他暗中害死了文哥哥也未可知!」
「您也保不准不是?何必為了拿不準的事情堵上自己的前程?」驪珠墩下來,一沓沓遞著紙剪的銅錢。
雲禾側目望來,熊熊的火舌投在她帶淚的眼中,仿佛活活燒死了一段希望,「我還有什麼前程?這輩子也就文哥哥不嫌我,除了在他身上,我還能往哪裡去找前程?」
「可就算您去了長園,查清楚事情是沈大人做的,又有什麼用?難不成您要去報官?您可別忘了,他父親是內閣首輔,您就是要告,誰敢接這樁官司?」
「這裡告不倒他,我就到別處,別處還告不了,我上京告御狀,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少不得求他告上去,我就不信,這世道就沒有王法可講。」
說畢,她又扭頭擦了眼淚叮囑,「我的事情不許跟姐姐說一個字,若是沒找到什麼證據,反倒連累了姐姐姐夫。」
哭腔如鶯,眼淚滾落在火堆里,噗呲一聲,火焰高漲,跳躍在雲禾的臉上,似寸寸斷裂的錦繡。
繡錦展開,似一副如夢如幻的瑰麗畫卷,上頭用銀線紡滿著繁織叢脞的太平有象暗紋。旋即有一束陽光由上頭滑過,照出一片珠光寶氣,以及好幾雙貪婪的眼睛。
方文濡立在船艙門上,只見成堆成堆的絲綢靠牆放著,廳中央擺著幾張梳背椅,正上是一張寬大的榻,上頭精雕細縷,是大朵大朵繁茂的牡丹。一匹雨花錦在炕几上展開,幾個挎刀的海寇用粗糙的手爭相撫過上頭繁華的暗紋。
「進去!」
身後的手一推,方文濡趔趄著朝前跨了幾步,艙內的人登時端起眼來將打量他一番。
榻上為首那人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留著一條半尺長的須辮,辮上串著幾顆紅珊瑚細珠,說話時,那辮子前後翹起來,「這就是市舶司的副提舉?」
一男人繞著方文濡踱步,摸著下巴挑起眉眼,「大哥,就是他,這可是咱們這回抓的最大的一個官。原是關在三哥他們那搜船上的,今天剛送過來。」
方文濡一雙手雖被繩索反綁在身後,但他還是挺直了身板,在幾個海寇面前立出了天家威嚴。那「大哥」見他頗有氣度,另眼相笑一番,「你叫什麼?」
這沿海一帶的海寇多為暹羅、琉球、扶桑與本國人,其中又以本國居多,因此會講漢話倒是半點不奇怪。既為中原人,自然就懂得中原的禮數,方文濡只禮威並重而待之,「本官姓方,字賢卿,請問尊駕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