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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9 14:53:01 作者: 再枯榮
「沒有,」陸瞻脫了袍子摘了烏紗,套了一件黑色直裰,外罩普藍法氅,「上諭是說,眼下蘇州藩台無人任職,府台也沒人當值,叫沈從之暫代布政使一職,我兼管一下知府衙門的事情,過了年關,京里再調人到蘇州。」
「那你怎麼面色不大好看?」
陸瞻理好衣襟,踞蹐一瞬,由脫下去的袍子裡掏出一封信遞去,「寧波市舶司的回信。」
芷秋心內惶惶,一下不敢去接,「還是你告訴我吧,我不敢看。」
他便將信丟在書案上,踅到坐上去,「上月方大人的確是送一批貨出海,在途中遭遇海寇,船上一共五十三個人,全都沒有回來。寧波府衙和兩個縣衙正在海里打撈屍首,現已撈上來三十八個,很多都被魚蝦吃得只剩半副骨頭,認也認不出來,只是靠身上的服飾辨別。」
「那……」芷秋倏覺骨頭有些發軟,只得撐在案上,「方大人呢?」
「還在海上搜,因為許多都沒了皮肉,十分不好認,也不確定撈上來的人裡頭到底有沒有他。橫豎市舶司,已經擬了名單遞交朝廷,裡頭有他的名字。」
芷秋沉吟半晌,相顧無言,卻聽外頭乒鈴乓啷一陣響,二人忙趕出去一瞧,只見雲禾一副身子倒在地上,周圍灑了遍地腌臢的茶湯茶葉,桃良初月正晃著她的肩喊她。
芷秋忙上去,也將她肩頭搖一搖,「雲禾、雲禾!怎麼辦、怎麼辦……?」
眼淚瞬間將她淹沒,還是陸瞻撥開她,將雲禾抱起往她屋裡去,「到二門外頭叫張達源快馬去請大夫!」這一路,還不忘扭頭寬慰芷秋,「別哭,大約是急火攻心,大夫來了就好,不會有什麼大礙的。」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大夫趕了來,瞧了病症,果然如陸瞻所說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竅,寫下個方,抓了藥叫丫鬟火急火燎趕去煎來。
芷秋寸步未離,就守在床邊盯著人餵了藥,替她掖被子,一觸她的手冰涼,又吩咐人多起了幾個炭盆圍在床前。
這一亂,直亂到屋裡上燈,芷秋將梳背椅上的陸瞻看一眼,「你先回去歇著吧,我等雲禾醒了就回,不用你守著我。」
陸瞻見她臉上淚跡縱橫,走過來將她摟在腰間,「好,沒什麼大礙,你不要總哭。」
她反倒哭起來,眼淚蹭了他衣裳一大片,卻不住將頭點點,「我知道我知道,你走吧,明早你還有事情辦呢。」
等人一去,她將眼淚胡亂一抹,走下去檢查門窗有沒有闔攏。闔倒是闔攏了,只是縫隙里仍舊有絲絲縷縷的風灌進來,吹得人心灰意冷。
比心更冷的夢境裡,濃霧不散,迷煙滿布,曠野的風呼嘯而來,撕拉著雲禾身上單薄的衣衫。她在霧靄里跌跌撞撞,一片死寂里迴蕩著她的聲音,「文哥哥!文哥哥!你在哪裡?你快出來,不要嚇我!」
腳下是軟綿綿的細沙,她擔心踩進去就拔不出腳來,於是跑起來,沿著無邊無際的海岸,「文哥哥、你快出來!我害怕……」
海風像剌人的細刀,刮蹭著她的皮膚,起了細細的血痕,可她並不覺得疼,夢裡是體會不到疼的,比疼跟深刻的,是找不到方向的迷途,她終身被困,沒有出路。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在絕境裡呼喊。
大霧漸散,他終於出現,在煙波彌留的海面,站在一艘大船的前頭,穿著補子袍,帶著烏紗帽,身後簇擁著一群身穿官袍的官吏,出奇地風光體面。
雲禾小小一個身軀在這搜宏崇巍峨的大船前何其似螻蟻,她想喊他,又恐他站得太高聽不見,於是她只是沉默地仰望著他。
而他高高地對目過來,儒雅地一笑,「雲禾,等我。」
她的淚掉落在海中,一滴一滴,將海洋匯集得更加廣闊。浪潮拍打著船頭,起起落落間,會將他送去更遠的遠方,雲禾有些沮喪,甚至絕望,「我一輩子都在等你,可你總不回來。」
他笑著,什麼也沒講,面對浩蕩的風,將要在歷史中揚帆起航。雲禾倏然了解了,他屬於千里江海,屬於萬丈河山,屬於史書與天下,並不屬於她,她只是黎民蒼生里微不足道的一個。
但她所鍾愛的就是這樣的他,她只能在一次次的告別中,以她畢生的溫柔來堅持等待。
等到睜開眼,來面對無望的未來。
「雲禾、雲禾,」芷秋見她眼皮發顫,忙將她輕輕晃一晃,擦了眼淚,露出苦澀的笑顏,「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想不想喝水?」
雲禾緩緩睜開眼,脆弱得幾如初生,「姐,叫你擔心了。我覺得還好,就是有點頭暈,想喝口水。」
聞言,驪珠胡亂抹了眼淚,忙不迭去倒了一盅溫水來,「姑娘急死人了,昏過去就是一下午,現在好了,總算醒了,姑娘餓不餓?晚飯還沒吃呢,我叫人送進來,您就在床上吃?」
「我不餓。」雲禾瞼下的硃砂痣十分黯淡,卻在奮力迸發著亮眼的光芒。她將二人復睃一眼,努力笑,「你們哭什麼?我又不是要死了,我不過剛醒,哪裡吃得下?等明日胃口來了,興許一頭豬也吃得下!」
芷秋溫柔地莞爾,拈著帕子擦掉她唇上的水漬,疊了兩個枕頭在她背後,「才剛大夫講,醒了就不要躺著,不然越躺越暈,你靠著坐會子,咱們姐倆說說話。」
「姐,我沒什麼,夜已深了,你回屋裡睡覺去吧,姐夫還在等你呀。」